毕淑敏的叙事散文佳作

2017-05-27

毕淑敏认为,散文是蕴涵切肤之痛的标本。心的运行是透明的,它的脚印被语言固定下来,就成了散文。下面是小编给大家带来的毕淑敏的叙事散文佳作,供大家欣赏。

毕淑敏的叙事散文佳作:心境防割

旅游时认识了一对夫妻,职业是制作防割手套。我问,这手套坚硬到何种程度呢?他们笑而不答,说回到北京后你到我们那里参观一下就知道了。

第一眼看见防割手套,平凡到令人垂头丧气。和普通车工钳工戴的白线手套没有任何区别,如果一定要找到不同,就是价钱要贵出很多。也许看出了我的不屑,男主人抽出一把寒光四射的匕首握在手中说:“你戴上手套,然后,来夺我的刀。”细端详,那刀尺把长,开了刃,血槽深深。我胆战心惊道:“这刀可以杀死一头牛了,不敢。”他又说:“要么我戴上手套,请你来割我吧。”我说:“本人奉公守法,恕我也不能从命。”他无奈,只有亲戴手套,自己来割自己了。

戴上防割手套的左手有些臃肿,右手执刀杀气腾腾。晶光闪烁长刃劈下的那一瞬,我吓得闭紧了眼睛。等睁开眼睛,却看见雪白的左手手套上,只有一道淡淡的痕。

主人告诉我,看似普通的棉纱里,捻进了500根高弹钢丝。临走的时候,主人送我一副防割手套,笑道,从此你可空手夺刃了。

有一段时间,我出门书包里常带着防割手套,期望着碰上一个行凶的歹徒,冲出去见义勇为。然世事太平,梦想竟无法成真。坚固的防割手套渐渐蒙尘,终有一天,我在乡下干活的时候,想到委它以新任。花圃中月季正香艳,这是我最渴望修剪的花卉。只是那些锐刺尽忠职守,我手笨,每一回都被扎得十指痛痒。

连刀剑都能阻挡,还怕小小的荆棘吗?我戴上防割手套,所向披靡地抓起了月季花茎。顿时,双手像被蜂群包围,数不清的小刺同时扎入肌肤。慌乱摘下手套查看,七八处鲜血淋漓,实为我充任业余园丁以来损失最惨痛的一次。

那天,我贴着大约10张创可贴完成了剪枝工作。看来10万根钢丝也无法保证我们的心境不受损毁。更不用说,人是不能无时无刻都裹在钢丝里面的。

你想保有对世界的好奇和快乐吗?你必须除去心的伪装,敞开你的心扉。心没有蓑衣,也没有斗笠,心会受伤,心也会流血,这就是心的功能啊!

把心藏在钢铁中,且不说钢铁也是有缝隙的,就算心境防割,心也不能再活泼地游弋,那才是心最大的哀伤。一个心理健康的人,心可以流血、撕裂,自己能够飞针走线地缝合。她可以有累累创伤,更会有创伤愈合之后如功勋章般的痕迹。

毕淑敏的叙事散文佳作:你看到时间了吗

多年前曾参加一堂外籍心理学家的专业课。开课伊始,老师二话没说,拿出了一个亮闪闪的金属球。他手掌向下,把球放开,那球就垂直地停在他手指下方约1市尺的地方。

座位较远,我看不到更多的细节。按常识推断,我猜他手指中捏着一根细线,线的下端拴在金属球上。也就是说,这个金属球像一粒沉重的钟摆。果然,片刻之后,他用另外一只手从某个方向强力推动了那颗球,球快速摆动起来。当晃到某个特定的角度,我果然看到了一根线。

不知道老师卖的是什么药,同学们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和那个球。老师笔直地站立着,手掌向下,肃然不动。金属球不停地荡着,摆幅渐渐缩窄。这个过程在凝视中显得很长,满堂死寂。终于,亮闪闪的球困乏了,震颤着抖了几下,寿终正寝地停住。

你们从这个过程中,看到了什么?老师发问。

学生们开始作答。有人说,这证明永动机是不可能的。有人说,他在此过程中看到了力量。有人说,他看到了改变。还有人说,牛顿的苹果万有引力,更有人说第一推动力是上帝之手……

老师频频点头,好像每一个回答都正确。但我看出来那只是习惯动作,他扫视全场,焦灼地问,还有新的发现吗?无人回应。前述每一个回答都精彩,再无更惊艳的说法。

心理学家有些是很古怪的,此人基本上算一个。我不喜欢这种脑筋急转弯式的问题,抱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漠然心态,静观其变。

傻看了半天,老师还是毫不回转地等待。我很希望这个环节赶紧跳过去,突然就举了手。我被自己吓了一跳,胳膊居然不听大脑差遣,成了篡位的叛国将领。

充满失落和执著的老师,看到有人终于响应,急切道,你!看到了什么?

天啊,直到这一刻,我还没想出来该说什么。不过,我必须说点什么,要不简直就是滋扰课堂。我战战兢兢道,我没有别的意见,就是希望您赶快讲正式的课。

老师倨傲地说,我现在就是想知道你刚才究竟看到了什么。如果你实在没有新的看法,把别人的回答再说一遍也可以。之后,你会听到我的授课。

我匆忙判断了一下形势,明白不管我答的如何错乱,老师准备就坡下驴了。我愿意成全,又不想重复他人,慌不择路说——我看到了时间。

老师眉梢乱抖,夸张显示他的大喜过望,说,哦!好极了!时间本来是隐形的,但你现在可以看到它现身,从不动到动,从动到不动……

那天的课程究竟讲了什么,已然忘却,唯有金属球还在记忆中沉甸甸坠摇。

我发表处女作时已经35周岁了,一个老态龙钟的开端。那篇小说叫作《昆仑殇》,主题是尊严与生命,还有人的精神不屈。多年以来,我一直秉承着这个方向,迄今为止,并无改变。

我是一个医生出身的写作者,从医20多年的经历和训练,让我始终无法跳脱出医生的视角来看这个世界。我无法评说这个角度是好还是不好,但我知道沉淀在血液中的一些东西,难以过滤。

我刚开始写作就从中篇小说人手,不合常理。原因很简单,壅塞在喉咙里的话太多,篇幅短了说不完。而且我也不知道中篇和短篇小说有什么重要分别,以为只是长短的不同,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既然话多,就一个劲儿写下去,直到胸中的那一口饱含雪山冰冷的长气出完,这才告一段落。

时间真是值得尊敬的单向街,它是组成我们生命的最原始的材料,一切都埋藏其中。

一个人说点谎话不难,但要连续在几百万字中说谎话,很难。所以,还是在文字中说真诚而且自己坚信的话吧,直抒胸臆,坦率待人,比较简单和快乐。

毕淑敏的叙事散文佳作:斜视

没考上大学,我上了一所自费的医科学校。开学不久,我就厌倦了。我是因为喜欢白色才学医的,但医学知识十分枯燥。拿了父母的血汗钱来读书,心里总有沉重的负疚感,加上走读路途遥远,每天萎靡不振的。

“今天我们来讲眼睛……”新来的教授在讲台上说。

这很像是文学讲座的开头。但身穿雪白工作服的教授随即拿出一只茶杯大的牛眼睛,解剖给我们看,郑重地说:“这是我托人一大早从南郊买到的。你们将来做医生,一要有人道之心,二不可纸上谈兵。”随手尽情展示那个血淋淋的球体,好像那是个成熟的红苹果。

给我们讲课的老师都是医院里著名的医生。俗话说山不在高,有仙则灵。但教授演示到我跟前时,我故意眯起眼睛。我没法容忍心灵的窗口被糟蹋成这副模样。从栅栏似的睫毛缝里,我看到教授质地优良的西服袖口沾了一滴牛血,他的头发像南海观音的拂尘一般雪白。

下了课,我急急忙忙往家赶。换车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前面有一丛飘拂的白发。是眼科教授!我本该马上过去打招呼的,但我内心是个孤独羞涩的女孩。我想只上过一次课的教授不一定认识我,还是回避一下吧。

没想到教授乘车的路线和我一样。只是他家距离公共汽车站很远,要绕过我家住的机关大院。

教授离开了讲台,就是一个平凡的老头。他疲惫地倚着椅子扶手,再没有课堂上的潇洒。我心想他干脆变得更老些,就会有人给他让座了。又恨自己不是膀大腰圆,没法给老师抢个座。

终于有一天,我在下车的时候对教授说:“您从我们院子走吧,要近不少路呢。”

教授果然不认识我,说:“哦,你是我的病人吗?”

我说:“您刚给我们讲过课。”

教授抱歉地笑笑:“学生和病人太多了,记不清了。”

“那个院子有人看门。让随便走吗?倒真是节约不少时间呢。”教授看着大门,思忖着说。

“卖鸡蛋的、收缝纫机的小贩,都所向无敌。您跟着我走吧。我们院里还有一座绿色的花园。”我拉着教授。

“绿色对眼睛最好了。”教授说着跟我走进大院。

一个织毛衣的老女人在看守着大门。我和教授谈论着花草经过她身边。我突然像被黄蜂蜇了一下——那个老女人乜斜着眼在剜我们。

她的丈夫早就去世了,每天斜着眼睛观察别人,就是她最大的乐趣。

从此,我和教授常常经过花园。

一天,妈妈对我说:“听说你天天跟一个老头子成双成对地出入?”

我说:“他是教授!出了我们大院的后门就是他的家。那是顺路。”

妈妈说:“听说你们在花园谈到很晚?”

“我们看一会儿绿色。最多就是一套眼睛保健操的工夫……”我气愤地分辩,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教授。

妈妈叹了一口气说:“妈妈相信你,可别人有闲话。”我大叫:“什么别人!不就是那个斜眼的老女人吗!我但愿她的眼睛瞎掉!”

不管怎么说,妈妈不让我再与教授同行。怎么对教授讲呢?我只好原原本本和盘托出。“那个老女人,眼斜心不正,简直是个克格勃!”我义愤填膺。

教授注视着我,遗憾地说:“我怎么没有早注意到有这样一双眼睛?”他忧郁地不再说什么。

下课以后,我撒腿就跑,竭力避开教授。不巧,车很长时间才来一趟,像拦洪坝,把大家蓄到一处。走到大院门口,教授赶到我面前,说:“我今天还要从这里走。”

知识分子的牛脾气犯了。可我有什么权力阻止教授的行动路线?“您要走就走吧。”我只有加快脚步,与教授分开走。我已看见那个老女人缠着永远没有尽头的黑毛线球,阴险地注视着我们。

“我需要你同我一起走。”教授很恳切很坚决地说。作为学生,我没有理由拒绝。

我同教授走进大院。我感到不是有一双而是有几双眼睛乜斜着我们。斜眼一定是种烈性传染病。

“你明确给我指一指具体是哪个人。”教授很执著地要求。

我吓了一跳,后悔不该把底兜给教授。现在教授要打抱不平。

“算了!算了!您老人家别生气,今后不理她就是了!”我忙着劝阻。

“这种事,怎么能随随便便就放过去了呢?”教授坚定不移。

我无计可施。我为什么要为了这个斜眼的女人,得罪了我的教授?况且我从心里讨嫌这种人。我伸长手指着说:“就是那个缠黑线团的女人。”

教授点点头,大踏步地走过去。“请问,是您经常看到我和我的学生经过这里吗?”教授很客气地发问,眼睛却激光般锐利地扫描着老女人的脸。

在老女人的生涯里,大概很少有人光明正大地来叫阵。她乜斜的眼光抖动着:“其实我……我……也没说什么……”

教授又跨前一步,几乎凑近老女人的鼻梁。女人手中的毛线球滚落到地上。

文质彬彬的教授难道要武斗吗?我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听见教授一字一顿地说:“你有病。”

在北京话里,“有病”是个专用词语,特指有精神病。

“你才有病呢!”那老女人突然猖狂起来。饶舌人被抓住的伎俩就是先装死,后反扑。

“是啊,我是有病,心脏和关节都不好。”教授完全听不出人家的恶毒,温和地说,“不过我的病正在治疗,你有病自己却不知道。你的眼睛染有很严重的疾患,不抓紧治疗,不但斜视越来越严重,而且会失明。”

“啊!”老女人哭丧着脸,有病的斜眼珠快掉到眼眶外面了。

“你可不能红嘴白牙地咒人!”老女人还半信半疑。

教授拿出烫金的证件,说:“我每周一在眼科医院出专家门诊。你可以来找我,我再给你做详细的检查治疗。”

我比老女人更吃惊地望着教授。还是老女人见多识广,她忙不迭地对教授说:“谢谢!谢谢!”

“谢我的学生吧。是她最先发现你的眼睛有病。她以后会成为一个好医生的。”教授平静地说,他的白发在微风中拂尘般飘荡。

从乜斜的眼珠笔直地掉下一滴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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