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析《走出庇护所》的欲望叙事
《走出庇护所》(Out of the Shelter)是英国当代著名小说批评家和小说家戴维·洛奇的第三本天主教小说,作家自承这是其最具自传性的小说,叙述了一位十六岁少年提摩太(Timothy)走出英国、走出庇护所,在一个全新的世界里全新的经历。以这一少年的视角为叙事视角,对二战后美军保护下的一座德国城市弥漫的聚会、餐饮、舞会、出游等各种欲望狂欢做了详尽描述,呈现出消费文化语境下典型的欲望叙事特征。
《走出庇护所》根源于洛奇1951、1953年两次前往受美国保护的德国海德伯格度假的往事,创作语境(六十年代)正属消费文化发端时期。在西方欧美国家,以大规模商品消费为特征的消费社会大致出现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二战之后,欧美国家随着技术创新、现代管理体系以及各种资本运营模式的成功运作,经济实力迅猛增强,一种新的社会形式——后工业社会,即消费社会开始逐步形成。“消费社会也是进行消费培训、进行面向消费社会驯化的社会——是与新型生产力的出现以及一种生产力高度发达的经济体系的垄断性调整相适应的一种新的特定的社会化模式。”在消费主义主导的社会文化体系里,逐渐形成了一种新型意识形态,即消费主义意识形态。马克思认为社会意识形态即系统地、自觉地反映社会经济形态和政治制度的思想体系,包括政治法律思想、道德、文学艺术、宗教、哲学和其他社会科学等,在阶级社会中具有阶级性。这种强调经济、政治统治的决定作用的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理论在现代社会里日益显示其具体指涉的缺失,现代社会的发展已经在很大程度上淡化了经济、阶级、政治的决定作用,文化则日益凸显其重要性。因此,具体就消费文化主导的现代社会来说,消费主义观念实则已经占据了当代社会的主导地位,成了一种准意识形态。在这种意识形态主导下,人的欲望开始突破传统伦理道德的约束,越出了物质需要层面而演化成一种生活目的、生活常态。一方面,它直接指涉日常生活文化的物质性满足,允诺一种享乐型的生活方式;另一方面,消费成了人们自我表达与身份认同的主要形式,把以往由生产关系建构的社会关系置换为以消费为标志的新型符号关系。
欲望是消费的前提,也是消费的旨归,就此而言,欲望叙事是消费文化叙事的必然体现,在这种消费文化语境下的欲望叙事,展现后工业社会人们在快节奏工作重负下被疏忽、被压抑的生命欲望急欲宣泄的渴求,阐释了生命欲望的疯狂膨胀。《走出庇护所》把物质匮乏到物质丰富、基本欲望得不到满足到欲望大解放等做了充分展现,可谓是欲望叙事的全面演绎。文本三部分——“庇护所”、“走出”、“走出庇护所”——大致遵循提摩太在英国的生活、步出国门走向新世界及面对新世界的冲击逐步调适自我这一顺序。在象征庇护所的英国部分,作者笔触所及刻画出衣、食、住、行等基本生活欲求无法正常化甚至连生命都得不到保障的战争状态下的平民生活,以及战争结束后日常需要仍然无法得到满足的物质贫瘠。就本性而言,“仓廪足才知礼节”,而物质贫乏往往会强化对物质的极度渴望与欲壑难填。文本中欢庆胜利日提摩太和妈妈商量吃香蕉的一番对话形象概括了那种对食物的急切渴望。
16岁少年提摩太应三年未归的姐姐凯特之邀,离开父母、离开故乡,独自去往德国的海德伯格度假。海德伯格战后受美国保护,而美国当时是战后独一无二的最富有、最强大、最有地位的国家,可说是先其他西方国家最早进入消费文化时代的后工业国家。战前即受雇于美国的凯特自然也分享了其经济强势带来的诸多好处,在消费文化包装下,已由昔日那位举止笨拙、穿戴寒酸、不善言辞的伦敦郊区女孩,变成了一位穿戴考究、举止文雅、交游广阔、谈笑风生、姿态优雅地抽烟喝酒的舞场皇后、社交名媛。在凯特的带领下,提摩太领略了一个充斥着物质消费、享乐欲望的全新世界。在消费文化主宰的世界里,衣、食、住、行都已不再只是满足生存的基本条件,而是裹挟了物质使用价值之外的大量社会因素,是个人追逐自我认同与身份诉求的社会符号。为了强化小说的日常现场感,文本填充了消费社会的标本——现代都市——的各种标志性符号:五彩缤纷的饮料,餐盘上视觉、味觉合一的饕餮盛宴,流行音乐,飞驰的汽车,还有觥筹交错的宴会,熙熙攘攘的豪华泳池,炫目的舞厅,商品琳琅满目的购物中心,这蛛网一般由现代消费文化构成的世界堆积成人物欲望投射的物欲积木。在这些物欲积木中流连忘返、彻夜狂欢、一味找乐的则是已被消费文化完全俘获的男男女女,战时是军官现为公务员的温斯和克瑞格,一对叫马尔文与露丝的美国夫妇等。这群人大都拿着高薪,拥有可以自由出入美国式购物中心、高级酒店、一流高尔夫球场、豪华赌场等各种高级消费场所的会员卡,拥有能把整个欧洲变成其游乐场的国籍、资财与实力,他们的生活已成为由酒店、旅馆、舞会、游泳、闲逛、购物、火车旅行、汽车自驾游等构成的享乐主义世界。
在这里,看不到对理想、道德、人性、真理的追求,人失去了主体性、心理情感、历史意识等深度模式,异化为欲望、消费的“单面人”,变成了以金钱、私立、享乐以及色情等标签限定的平面化概念。
叔本华把人的本质归结为意志,意志最终表现为形形色色的欲望,食欲、肉欲、爱欲、享乐欲等等。马克思主义把人类欲望分解为“生存”、“享受”、“发展”三个由低到高的层次。美国心理学家马斯洛(Abraham Maslow,1908-1970)把欲望层次具体分解为:生理需要——安全需要——爱的需要——尊重的需要——自我实现的需要。法国结构主义心理学家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 1901-1981)则把欲望提升到本体论高度:“欲望是一种本体性的存在,它不是一种简单的性欲或其他生理性的欲望,而是所有欲望和需要——从食欲、性欲到审美需要和伦理要求——的渊源和本体。”这些哲学家、心理学家对欲望的解读并不完全相同,但都把欲望大致划分为自然、社会、精神三个层次。确实,人的欲望是一个立体的多维的存在,既有动物性的自然欲望,如食欲、性欲,也有社会欲望,如占有欲、权力欲等,而求真、求善、求美等高级欲望则是人类求取自我完善的最高阶段。在满足低级欲望如衣食住行等人类存在本身的基本欲求的基础上,那些为满足个人优越感、纯粹属于身份负载、用于自我表达和个体认同的符号体系则构成了消费文化滋生的丰厚土壤。严格来说,人类无止境的物质欲求是消费文化的逻辑起点和最终诉求,最终表现为一切以享乐为旨归的生活方式。凯特所处的享乐主义团体通过无休止的玩乐,似乎把生活视为一系列无止境的感官享受,提摩太将这种永不餍足的贪欲形象化为那种长着三双胳膊的印度神:“一只手端着马丁尼,第二只手里拿着香烟,第三只手拿着刀叉,第四只手调着收音机,与此同时,第三对手臂则揽着舞伴的腰。”。享乐、欲望恣肆充斥的消费文化一旦异化为生命的最终旨归,就会成为对真、善、美等高级精神追求的极大阻碍。以《走出庇护所》而言,提摩太的消费尚处在解决基本生理需求的初级阶段,围绕在凯特周围的男男女女则是消费文化主导下的典型消费动物。文本通过提摩太与凯特在超市购物的一幕展现了二者之间的区别,提摩太只拿了切实需要的日常用品,凯特则在购物筐里堆了一大堆东西,不是因为满足需要,而是为购买而购买,陶醉的是那种消费的过程,支配其上的则是消费主义文化的心理逻辑。“占有——欲望满足——欲望的更大发动——更大规模的占有”成为他们存在的表征,生活的意义基础和价值前提被一一剥离,真实的只有个人的欲望、不断的欲壑难填以及随之的厌倦,逐渐丧失了创造力和生命力,变成了被动的消费者,不再具有对物的支配性力量,反而被物化。
文本对充斥其中各色人等以及其所在的物欲世界并未做明显的否定性评价,相反,由于其自始至终把一切场景聚焦于提摩太的视角之下,这样无论是叙述其幼年躲避空袭的经历还是跟随凯特亲身体验享乐主义狂潮,都如实凸显出一个少年对眼前物质世界的全新观感乃至贪婪渴望。这印证了洛奇对利维斯在《伟大的传统》中以道德判断取代文学批评的倾向一向表示的反感,洛奇认为虽然在小说中不能否认道德判断,但绝不能将“道德感”和“对生活的真实反映”作为小说创作、小说批评的标尺。
《走出庇护所》于欲望狂欢中呈现出对宗教精神慰藉功能的认可,文本面对对现实世界的种种不足,既没有压制物质欲望与感性欲望求取彼岸世界的拯救,也没有彻底颠覆终极意义、放逐彼岸关怀,而是直面现世各种危机,在消费文化的欲望叙事中展现其宗教关怀,谐调物质欲望与精神信仰、感性欲望与理性坚守之间的关系,在二者之间叙述众生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