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淑敏 冰心散文作品
不成问题的病,将一个精神躯壳两不感痛苦的我,闭置在寂然的空谷里。 没有呻吟和忧虑,使我稍顾到我自己,整天的光阴,只有消磨在隐几和看山 中了。
一百五十天的看山,直看到不成图画。一春的听鸟语,直听到不成音乐。 明月清风,都成了家常便饭。淡了世情的人,要逃出世外;而谈到了“世外 的情”的人,便当如何?
此时的我,恰如站在洞口,望着黏天的海波,胸怀与这浩荡深阔的海天 俱化,迷茫中悦然自惊。自己竟不知这久久的凝神,使心思滤到这般的空虚。 是个“人”就当有“人事”。这空虚的心怀,是仙鬼之间的景况!没有一些 “人事”来镇压住这飘弱的躯壳,这汪洋的海波,要欣然的卷上来,挟带我 到青碧万丈的渊底去。
连忙回转,我看见了一层层圆穹的洞府,一圈比一圈小的重叠到无尽。 这一圈圈的深刻之痕,回顾处有的使我喜欢,有的使我酸楚……
何其无味?单调的环境,悠闲的白日,使我的心思一天一天的沉潜内敛, 除却回忆,没有别的念头,幸而还是欢乐时多,酸楚时少。——但我忆起淑 敏时却是例外!
中学时代的情绪,如鸟试翼,如花初开,觉得友谊是无上的快乐。淑敏 和我,就是那时相识的,——虽然我们并不是最好的朋友。
头一次见她,是在音乐教室里,一个同学拉着我到她面前去,一面说: “你是瑞的朋友,她也是瑞的朋友,你们是联友啊!”那时我也腼腆,她也 忸怩,只含糊说了几句话。
此后花间草场上的散步,自然不止一次,也没有什么很深刻的回忆。只 有一回,她有一件规劝我的事,又不肯当面说。拉我出去走走,却塞了一张 纸,在我手里。我到课室里展开看,悚然惊感,从此我视她为畏友。这是她 的一端隐德,但可怜这事,现在只有抱病的我知道了!
我们并不是晨夕相随的,一切都极其模糊。最清晰的就是去年的事。自 中学别后的第五年,我们又在大学里相见。功课不同,在一处的时候自然少 了,看友情一天比一天淡的我,也竟不曾匀出工夫去找她。有一次在图书室 里,一个同学笑对我说,“我们问淑敏‘你和婉莹怎样了。’她摇头笑道‘罢, 罢,我不敢惹她大学生!’”我听后也笑了,只觉得她很稚气。——第二天 又在图书室里,她在看报,我正找一张纸找不着,我问说:“对不起,淑敏, 看见我的一张纸没有?”她抬头笑了,说:“没有。”我说:“你把报纸拿 起来,也许压在底下。”她拿起报纸来,果然发现了那张纸。我明知不是她 藏起来的,却故意说:“一定是你藏起来的,叫我好找!”——这是我们在 大学里,除了招呼匆匆以外的第一次也是最末次的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