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感人励志书籍:我欺骗了我的妻子
面对亲人患癌,要不要将详情告知,很多患癌家庭都面临这一痛苦选择。文中的丈夫,作为一个肿瘤科医生,选择欺骗自己的妻子。
街灯冷清,远不比纽约。
在搬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六个月之后,我明白了许多道理,这便是其实一个。挡风玻璃上厚重的灰,使得原本昏暗的光线更加惨淡。在离开医院以后的第一个十字路口,我违背了自己婚礼上的两个郑重诺言;一,我开始像对待病人一样对待我的妻子。二,我向她撒了谎。
牛皮纸信封里装着最新的PET扫描。随便扫一眼就不难看出妻子体内的肿块。我缓缓开着车,不停告诫自己不能对妻子说出实情,“我们得等纽约的肿瘤科医生做出诊断,我是肺病医生,看不大懂这些扫描”,我这样敷衍着。
PET扫描的大致原理是通过放射性元素流过身体各个脏器,测出不同细胞的活动。肿瘤细胞十分活跃,而其他细胞则不然。正如夜间从空中望向大地,如果脏器内不含肿瘤细胞,那么扫描看起来就会像夜间的爱荷华州,玉米地里一片宁静。但如果扫描结果看上去像夜晚芝加哥或者凤凰城的市中心,那就说明肿瘤细胞已经扩散开来。
这是六月上旬温暖的一个夜晚,也正是南美阿根廷冬季的开端。人们在街上拥挤着,匆匆归家或者觅食。这冗杂的一切充盈我们的一辈子,不留下亦不带走一丝丝的意义。穿过通往车库狭窄的过道,轮胎压迫着地面吱吱作响。妻子一言不语,我亦一言不语。我看到了她的未来,而她没有。
其实现在想想,她或许也看到了。
妻子在那以后活了短短八个月。她走的时候,我们已经回到纽约自己的家。从一个冬天转移到了另一个。
纽约的医生很快看到了扫描结果,且做出了诊断。回到家没过几分钟,我们就收到了医生的电话。医生从斯隆凯特琳纪念医院(Memorial Sloan Kettering Cancer Center)打来,我在这里工作了超过十年。三年前妻子在这里被确诊得了乳腺癌。
妻子与我在沙发上并排坐着,人手一个听筒。电话那头的医生说着许多我熟稔的词语“转移,紧急放疗,生存质量”,唯独没有提“治愈”。听到关于病情的词语越多,妻子也就渐渐在我脑海中转变成一位病人。“她的脊髓不会被压迫吗?”我迫不及待的询问医生,然后听筒里与身旁传来了妻子的声音:“那是什么?”
妻子的医生没有让我们等待(诊断结果)。没有温柔的旁敲侧击,没有善意的曲解现实,亦没有对恐怖真相的虚假掩饰。他忠实的回答了妻子想问却又开不了口的问题,“我们可以做很多治疗,还是有办法的。”“肿瘤可以被抑制”。“或许还可以活上几年”。“癌症到了这一步已经不能被治愈,我们医生能做的就是延长生命,保证生活质量”。换言之,妻子即将离我们而去。
即便今天当我我与同仁们谈论起那天的对话,不少人多少还是有点惊讶。妻子医生的直接了当并不符合一般大夫的准则,甚至有点不当。很多人告诉我通过电话谈论生死大事是医生不应该做的。当我问他们何时才是一个适当的时机(告诉病人他们得了不治之症),大多数人认为只有在几次治疗以后,肿瘤还在扩散恶化的时候,才是合理的时候告诉病人。
医生们认为病人们很难在听到诊断结果的时候,做好心理准备接受更坏的消息:他们的人生将发生翻天覆地的转变,他们的抉择,他们对未来的追求,他们对爱人们的许诺,明确的,或者藏在心头的,将付之一炬。在这样的十字路口,医生们也不无私心。因为医生本身是由衷的希望自己是希望的火炬手,而不是死神的传令官。也正是这样的执着,使得医生永远积极的为病人寻找新的治疗方案。
作为一名医生,我认为医生应当坦率。但是我也知道过于直截了当的决断会使一些病人感到绝望,让病情直转而下。我也了解如果别的医生依然在尝试寄予病人以希望,直白的诊断会使病人及其家属产生疑惑。妻子的医生也许是正确的,尽管我的朋友认为他应该更委婉。但是从美国卫生部的研究数据显示,几乎所有的病人都希望医生是坦率的,即便病情严重致死。有的时候妻子会告诉我,“我不希望我的医生瞒着我的病情。”
我们并坐在沙发上。10厘米,是她到我的距离。穿过她的金发她的手上,是她今天刚刚做的指甲。涂满了她喜欢的暗红色。我尝试猜想妻子心中所想,她一定也在猜想我听到电话那头医生诊断的反应。她猜不到,因为我根本没有在听。
从外表上看来,妻子的美艳与健康,正如我17年前在巴尔的摩交响乐见她的第一面。但当我看着我亲爱的妻子,我看到了那些我纽约十楼的病人们。那些虚弱的人,那些因为肝脏衰竭而黄疸的皮肤,那些因为体内液体堆积而肿大的四肢,那些因为肾衰而导致的无精打采的面庞,止痛药,脑部转移,和那些同妻子同样年龄的女病人。
妻子那时候46岁。
也就在那时,我意识到我与妻子之间开始有了一个不能说的秘密。我看见了她的未来,她的终点,她的憔悴,她将受到的折磨与身旁的我的无助。而她看不见。
妻子的医生告诉我们我们应该迅速离开阿根廷返回纽约,以便开始抑制妻子脊椎的疼痛。于是我们开始陈列清单,准备归途。
她会一个人先回纽约。儿子还有几天就从学校结业,妻子不希望他不能参加学期末的聚会。
妻子的医生告诉我们无须紧张,因为治疗她的乳腺癌并不紧急。事实上,他甚至说明了因为妻子不会被治愈,所以不需要太焦虑。但是脊椎上的治疗却十万火急,因为如果肿瘤在脊柱上蔓延开来,病情将急速恶化。
人的脊椎就像一堆廉价的塑料筹码。如果是完整的连起来,它可以支撑极大的重量。但是如果肿瘤破坏了脊椎的平衡,脊椎就会出现列横,人也将无法直立。正因如此,妻子需要赶快回到纽约。
亲友们在机场迎接了她,并带她去了医院的急诊,陪她见医院的神经外科大夫。如果我们还幸运的话,大夫会告诉她脊椎无碍。如果不然,妻子将被立即被收为病人,开始输液化疗,开始拍X光片,开始打吗啡,开始住院。开始呆在在病人之地,一个我会穿白大褂游走于漫长回廊的所在。
在降落于肯尼迪机场四小时之后,妻子就被安排上了手术。我依然在阿根廷,儿子轻声熟睡,我盯着电视发呆,丝毫不理解眼前的节目。我向我所有的好友发送了上百封邮件与短信。“我失去了一切”,我在发给大学室友的短信中这样写道。
等我回到纽约,妻子的手术已经完成,漫长的夏天开始了。妻子总会在感到癌痛的时候对我形容“就像一只拳头在抓我的肠子,就像一只骡子在我的脊椎上活蹦乱跳。”我会问“你看到骡子了吗?”妻子笑而不答。一个月过去了,妻子的病情有所好转,X光显示她脊椎上的癌症已经被清除,治疗起了作用,妻子又开始生龙活虎了。
尽管癌症没有完全清除,但是在局部的肿瘤被清理了。妻子之后开始了内分泌治疗,一种常见的妇科病治疗方案。医生乐观的估计如果治疗起效果的话,妻子可以再活许多年。
从那以后妻子开始上网查询阅读那些奇迹般活了很久的乳腺癌病人,她常常对我提起一位女病人,虽然得了恶性乳腺癌,却已经活了超过14年。1994年,作家MarilynGreenberd写过一篇文章,是关于她自己接受乳腺癌治疗时候听到的其他女病人的故事。她称那些人为“幽灵伴侣”,她们不仅活的很久,而且生活的与正常人完全一样。在作者自己焦虑不安,感到不适的时候,这群奇迹般的病人正打着网球,跑着长跑,与爱人做爱。这位活过十四年的病人正如妻子的“幽灵伴侣”,也是我的。她同时是我们的希望与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