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桥散文选集

2017-02-11

董桥,1942年生, 福建晋江人,台湾 成功大学外文系毕业,曾在英国 伦敦大学亚非学院研究多年。下面是小编给大家带来的董桥散文选集,供大家欣赏。

董桥散文选集:脂砚斋里的刘旦宅

前不久在上海《新民晚报》上看到一则消息,说是著名画家刘旦宅精心绘成的《红楼金钗十二图》由上海市邮电管理局发行十二枚一套电话磁卡,上海市红楼梦学会编号发行一千套珍藏型《红楼梦》电话卡折,供应红学会员之外,少量问世。消息说,七月二十七日,刘旦宅、诗人胡邦彦、上海红楼梦学会会长孙逊为卡迷收藏者签名。我不迷《红楼梦》,只迷刘旦宅先生画的《红楼梦》作品。我先结识刘先生,后来连他渊源家学的公子天炜也成了我的好朋友。刘先生好几年前给我画过一幅《宝钗扑蝶》;我一向怕宝钗,正派得发闷,可是刘先生这幅画太好了,到现在还挂在我的客厅里。

七十年代人民美术出版社印过一本刘先生的《石头记人物画》,郭沫若题籤,周汝昌配诗。我实在喜欢书中那幅《平儿理妆》,写信恳请刘先生割爱让那幅原画给我。刘先生回信说原画不在手头了,改天找到画稿给我另画一张。我等了好久。有一天,天炜来港,约我一叙,当面交下刘先生给我画的《平儿理妆》。画不大,粉彩淡里透艳,平儿侧着身子调粉既罢,簪花髻上,腰间束一条枣红双环四合如意条;纤细的手指,水灵的眼睛,一袭薄纱绿衫几乎飘起幽香。画上题识云:「予绘红楼珠翠甚夥,而桥公独锺平儿一人,数函索求,历经春秋,乃检得旧稿,依样为之,窃喜似符广告术语所谓今年二十明年十八之调耳。公以为然否?望笑纳。甲戌小雪刘旦宅」。另有一纸是刘先生行书抄录周汝昌咏平儿的那首诗:「辛酸荼毒费寻思,调粉簪花浣帕丝;半响倚床悲喜尽,数痕痛泪避人知。解味道人诗。海云生书」。一画一字,加上那样一段风趣隽永的题识,裱好之后我终於不舍得挂,生怕狎客偷香,轻薄了这般俏丽的平儿!

文化果然如此醉人。看到《新民晚报》的消息之后,我跟刘先生通电话,说我想买那一套电话磁卡。刘先生开玩笑说,你要买,我得加个零。接着说会马上寄一套给我。刘先生夫妇这几天去了欧洲,天炜很快替我办好这件大事,我也很快收到《红楼金钗十二图》。元春观灯、宝黛戏囊、宝钗掣签、湘云拾麟、妙玉品雪、凤姐逞威、探春结社、李纨掌坛、惜春构图、迎春读经、巧姐夜织、可卿展衾,十二幅通景屏印在折叶上半截,底下一个个玻璃纸袋分插十二张磁卡,一张一个题材。「缘起」上说,此画原稿去年为台湾私人藏家以巨金购得,这次有限印刷,编号发行一千套。我这套是第零五五二号。刘先生现在任上海师范大学教授、美术系主任。读书多,有胆识,笔下一草一木都由心造,一洗陈陈相因的传统画规,是画家中的脂砚斋。他这些精品断非说部的绣像,而是磅礴的眉批,言雪芹之不能言;无怪乎浸淫数十寒暑,作品居然今年二十明年十八。

董桥散文选集:文字不可俗气

文字像人,有的俗气,有的不俗。偏见的人一口咬定畅销作品必是俗气,其实并不尽然。Edmund Wilson说:不少有品味的人都劝他认真看待毛姆(Somerset Maugham)的作品,可是他始终觉得毛姆顶多是二流作家;他说毛姆在美国名望甚高,《人性枷锁》原稿居然奉献给国会图书馆庋藏,简直是文学之坠落,令人胃口大倒,无心写作。他说毛姆的文字越白越好(“Mr Maugham writes best when his language is plainest”),作品流畅,饶有趣味,可惜始终是杂志货色(“but these stories are magazine commodities”)。毛姆小说故事铺陈生动,畅销多年,发了大财,严肃作家多不顺眼,总是说他庸俗。我觉得看毛姆文字来打好英文基础还不失为良策,起码故事引人入胜,不沉闷。巴尔扎克、福楼拜、莫泊桑都在杂志上登小说,“to damn a story because it is a magazine story is absurd”,毛姆辩解说。

说文字俗,与文言白话无关;作者的胸襟和品味举足轻重。冒襄的《影梅庵忆语》自有历史与文学之价值,但论笔墨则有的地方清雅,有的地方俗气。「舟泊江边,时西先生毕今梁寄余夏西洋布一端,如蝉纱,洁比雪艳,以退红为里。为姬制轻衫,不减张丽华桂宫霓裳也。偕登金山,时四五龙舟冲波激荡而上,山中游人数千,尾余两人,指为神仙。绕山而行,凡我两人所止,则龙舟争赴,回环数匝不去。」这样的段落未必是文字俗气,可能是蝉纱轻衫不够庄重,也可能是比姬为张丽华显得平庸,又或许是说出人家指他们为神仙肉麻。另一段说:「鸳鸯湖上,烟雨楼高。逶迤而东,则竹亭园半在湖内,然环城四面,名园胜寺,夹浅渚层溪而潋滟者,皆湖也。游人一登烟雨楼,遂谓已尽其胜,不知浩瀚幽渺之致,正不在此。」这的确是高洁得多了。自己的儿女私情恐怕真是不可随便描绘出来,怎么写格调都高不到哪里去。《浮生六记》也如此,幸好悲剧成份够浓,芸娘又不是什么大美人,否则糟糕。

前几天看到萧乾新写的《昆明偶忆》,想到那里写到那里,文字像标致的村妇那样清爽,真是一点不俗气的文字了:「那时,收容我和小树叶的杨振声、沈从文两先生住在北门街。每放警报,我们就一道外逃去躲避。战时,死神随时可以光临。相对而言,在大后方要算踏实多了。我们都是从烽火中逃出来的。对於昆明这个大后方大都怀着感激之情。」我一向喜欢萧先生的文笔,早年当过记者毕竟不同,人情世事看得细,落墨写实,没有废话。他写的信也这样,短短的,要说的都说了,又有情致。

董桥散文选集:老同志,给我看一会儿

中国大陆的诚成企业集团统筹策划出版大部头的《传世藏书》,投资一亿五千万人民币,花了六年时间,由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出版。这部书囊括了先秦到晚清的典籍,共一千多种,另列存目提要四千余种,大约一百二十多册。《明报》风采版说,这部巨型图书请了八旬高龄的学术界泰斗季羨林任总编,二千七百多名学生参加了整理、修纂工作,今年年初全部编纂完成,出了六十多册,包括一千七百万字的医部,两千万字的小说,四千万字的《二十四史》,全套的定价是六万八千元人民币。

我当然买不起这部巨书,却为这套书请到季羡林先生统领而高兴。季先生真的是「真正通晓东西方古典底蕴的学者」,大可「集中他毕生的文化判断来主持这项文化工程。」季先生通好多国语文,青年时代长时期住在外国,一度将治学的重点摆在研究和翻译印度的经典着作。他的藏书实在太多了,住在北大燕园的宿舍,学校照顾他,给他两个单元,一个做书库,还是不够,连阳台都封起来摆书。《月旦集》里说,季先生一身具三种难能:一是学问精深,二是为人朴厚,三是有深情。他是名教授,是副校长,是系主任,是研究所所长,可是长年穿旧中山服,布鞋,出门手里提的是个圆筒形上端缀两条带子的旧书包。有一次,北大开学,有个新生带着行李在校门口下车,想去干什么,行李没人照看,恰好季先生在附近,白发,苍老,衣着陈旧,他以为是老工友,招呼一下说:「老同志,给我看一会儿!」季先生说:「好。」就给他看着。到了开学典礼,季先生上台讲话,那位新生才知道认错人了。

季先生一九三五年到德国留学,进哥廷根大学,一九四一年得博士学位,著有《罗摩衍那初探》、《印度简史》、《中印文化关系史论丛》,《天竺心影》、《朗润集》、《季羡林选集》,翻译作品有《沙恭达罗》、《五卷书》、《罗摩衍那》、《安娜·西格斯短篇小说集》等。听说季先生的邻居是一对老夫妇,男的姓赵,女的是德国人,夫妇都爱花木,窗前有茂密的竹林,竹林外的湖滨和东墙外都闢成小园。男的先过世了,女的身体也不好,晚秋时节,季先生看见她在採花子,说是不愿意挫伤死去的老伴的心愿,仍然希望维持小园的繁茂。这件小事牵动了季先生的深情,写了一篇抒情的小品。我没有读过季先生这篇文章,也不知道刊登在哪里。这是季先生学术著作之外的有情文字,份量也不轻。学人笔下的深情之作依旧重要。张中行先生说:「就是治学的冷静,其大力也要由热情来。」高见甚是。

更多相关阅读

最新发布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