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雪”祭
软软的雪花轻轻地粘附在桃花刚刚绽开的粉红色花瓣上,白里透红,红白相映,在料峭的春风中微微抖动着,这就是春三月的桃花雪。
那是多年前一个初春,我独立在植物园数百株碧桃园中,目睹这缓缓飘落在桃花上的雪片,恍然觉得似有一群“圣洁美女”正在纷纷从天而降,那娇美的容颜,那婀娜的身姿,顿时摇动了我的心魂。转而手扶花枝侧耳细听,似有一种细细的声音在万朵桃花之间传递着,犹如一位高超的小提琴手在悠悠地弹奏着一支意韵深远的春之曲,美妙的乐声中流动着一种纯净的美,一种冷峻的美,一种远离世俗、超脱凡尘的美。我的心不禁赞叹:“美之极致,美之极致也!”
多年以来,我一直陶醉着这一动人心魂的意境。在纷繁复杂的自然和社会中,我无数次的遇到过与此相似的情境,桃花雪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也在不断升华,它已成为一种独特的、经过高度净化了的美的化身。想起了她,我就会想起我所经见过的那些极具美的特质的人以及他们的遭遇来。
桃花雪的动人之处,首先在于纯洁。初春来自于隆冬,苍蝇、蚊子等害虫经过严寒的肃杀尽皆死亡或潜伏,那些衰败的、疲弱的生命均已逝去,留下的是一片纯净的大地。此时晶莹的雪花,在妖冶桃花的映照下,更显出她的洁白与纯净来。而纯洁之美往往是让人经久难忘的。记得上世纪有一年三四月间,我在哈尔滨市松花江畔的太阳岛参观,恰遇一场春雪,纷飞的雪花中一对新人正在拍摄结婚照。新娘子二十五六岁,身材高挑,身着一袭纯白的婚纱,乌黑头发上饰一朵白绸绾成的素花,皓齿丹唇,在漫天雪花明灭闪烁中做着各种造型,宛如一尊雪铸冰雕的绝尘神女。我霎时感到无与伦比的美,一种不掺有任何杂质的纯洁的美。时间过去了多年,这个形象依然还深深地留在我的脑海里。回想起这一幕,我就会联想起三月的桃花雪来,桃花雪所以动人心魂,不就是因为她那人间少有的洁白与纯净吗?可是此时我又想起了人们常说的一句俗话:“女要俏,一身孝”。霎时,一种不祥的预感萦回在心头。孝衣乃丧衣也,“峣嶢者易折,皎皎者易污”,太过于纯洁的东西,能够持久吗?
冷峻也可以称之为美吗?我曾经不以为然。可是细细想来,许多事都是相反相成的:红可以成为美,白也可以成为美;雄壮是美,凄宛也是美;长相靓丽、威风凛凛的武旦穆桂英是美,长相不雅、高度近视的丑角七品芝麻官不也是美吗!既然热烈、红火是美,为什么冷僻、严肃不可以是美呢!我曾经的一个女同学,名叫翠兰,当时十六七岁,在全校是以冷峻出名的。她为人冷僻,不苟言笑,只在重要关头需要表态时,才微微点头或静静摇头。无论同学们怎样开怀大笑或热烈争吵,她都在静静地听着、看着,纹丝不动。她肤色白皙,衣着整洁,身姿亭亭,静如女神,同学们送她一个“寒冰女郎”的绰号,成为全校一号校花,一时成了不少男生追逐的对象。她学习成绩优秀,后来升入一个名牌学校。可惜“天于绝代偏多妒”(鲁迅诗句),不知是何原因,在工作岗位上遭人诬陷,患了癔病,抑郁终生。不过她“静如女神”的极美形象,让我至今难忘。这也倒真像三月的桃花雪,虽然极美却只昙花一现,经暖暖的春阳一照,她短暂的生命即告结束,给人留下无尽的遗憾。
超凡脱俗作为美的形容词,它应该是纯洁和冷峻的外延与升华,是春花散发出来的艳丽色彩,是罩在金佛爷头顶上的灵光圈。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期,有位叫韵曼的姑娘,与我同在一个学校读书。她不但长相靓丽,而且学业优异,又是一个杰出的篮球队员。她为人清高孤傲,很少与人搭讪。可是全系学生都认为她是最美的,一个同学还写诗曰:“啊,美!美如阳春白雪,美得超凡脱俗。”于是人们暗里就不叫她的名字,而叫她“白雪”。大家选她做系上的体育委员,不少人围绕在她的身边,就像众星捧月一般。可是正当她鲜花着锦,众人仰慕之时,她原单位突然发来信函,将她划为“右派”,勒令退学回单位接受批判。据说是单位一位领导馋涎其美貌,求之不得而有意陷害所致。一朵超凡脱俗的鲜花从此夭折,直到二十多年之后,这一冤案才得以昭雪。这就是“超凡脱俗”的代价。看来,“盛极而衰”、“蛾眉曾有人妒”真的成了人世间屡试不爽的谶语了。于是我又想起了“桃花雪”那超凡脱俗的美,美且美也,但不必美到极致,更不必美在早春之初的大地上,美的不得其时、不得其地啊!哀哉,哀哉!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乃自然界之常理。春三月的桃花雪,极美却易逝,说起来不禁令人凄然。自然界如是,难道人世间的“桃花雪”亦应“命该如此”吗?惊叹之余,感慨系之:真想大喊一声,让我们人人多一点爱美护美、“怜香惜玉”之心,为人间的“桃花雪”创造一个适宜的环境,让美的东西在世上多停留一些时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