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析《水浒传》中失陷生辰纲责任
《水浒传》第十五回“杨志押送金银担,吴用智取生辰纲”写得精彩绝伦,但绝大多数读者全神贯注于吴用等人的“讨酒、饶舌、下蒙汗药”等情节,认为杨志失陷生辰纲的原因应归咎于吴用等人的周密计划和料事如神。事实上,细读这一回,我们发现杨志的刚愎自用和梁中书的用人不专,对生辰纲的失陷同样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一、杨志的责任
(一)杨志缺乏战略性眼光,轻率从命
杨志对押送生辰纲一事是否能成功心里没底儿,他知道押送之路强匪出没,且凶多吉少,前一次的生辰纲已经被劫,至今未果,所以他没有立刻答应梁中书的要求,而是说:“恩相差遣,不敢不依。只不知怎地打点?几时起身?梁中书道:“著落大名府差十辆太平车子;帐前十个厢禁军,监押著车;每辆上各插一把黄旗,上写著‘献贺太师生辰纲’;每辆车子,再使个军健跟著。三日内便要起身去。”杨志道:“非是小人推托。其实去不得。乞钧旨别差英雄精细的人去。文学”
由此推测,梁中书根本没有想好杨志在押送队伍中充当什么角色,但对杨志来说,他知道押送生辰纲责任重大,不成身家性命难保,成则便飞黄腾达,对于时乖运蹇的杨志来说,拼此一遭,也许时来运转。所以杨志想争取押送队伍的领导权,便说:“恩相在上,小人也曾听得上年已被贼人劫去了,至今未获。今岁途中盗贼又多;此去东京又无水路,都是旱路。……“他知道是金银宝物,如何不来抢劫!枉结果了性命!以此去不得”。梁中书道:“你这般地说时,生辰纲不要送去了?”此时杨志抓住时机,提出了自己的条件:“若依小人说时,并不要车子,把礼物都装做十余条担子,只做客人的打扮;行货也点十个壮健的厢禁军,却装做脚夫挑著;只消一个人和小人去,却打扮做客人,悄悄连夜上东京交付,恁地时方好。”对于杨志开出的条件,梁中书满口答应,最终杨志把领导权抓在了自己手里。
我们清点一下杨志提出的条件:由原来的十多辆车子改为十余条担子;由原来的二十个厢禁军改为客样打扮的十人;由每辆车子黄旗猎猎改为挑夫肩担手挑,一切从简。这里我们就有疑问了,首先杨志是意识到山路艰险,强人时常出没这一情况的,即便不是万贯金银,只是其他东西也有被劫持的危险,如此简单装备,一旦意外,难有招架之力。其次,只有十个身强体壮的厢禁军,并无半人武艺超群,再加上还有两个养尊处优的虞候和一个风烛残年的老都管,杨志纵有百般本领,也难以抵有备而来的强盗。
那么杨志为何如此轻率就受命,受命之后为何又如此简陋行装便上路?笔者认为杨志一方面是为了报答梁中书的知遇之恩,另一方面,杨志也深知此行将是自己倒霉生涯的结束。梁中书屡次提到事成之后将“太师跟前重重保你”,笔者认为:杨志受利益驱使,恐失此次机会,便仓促答应了此事,他对形势没用太多的时间来思考,对随行人员的构成、能力也没做详细论证就匆忙上路了。
由此可见,杨志缺少战略性眼光,在做还是不做的大是大非问题上,杨志对形势认识不清;既然决定做了,又没有做周密的安排,这就决定了悲剧结局。
(二)杨志简单化了人际关系,粗暴行事
阅读“智取生辰纲”这一回,有两处给笔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是吴用等人讨酒、饶酒,如数鹰争雀,描写精彩绝伦。一处是杨志鞭抽众人,鞭鞭抽在人心。金圣叹看到此时,一针见血地指出:“观杨志苦打众军,正是散众人之心,致陷身之由”,“杨志处处使性,即不外劫,亦有内变。”,可见杨志在与众人关系的处理上不讲技巧且非常粗暴。
杨志和老都管等人的关系一开始就很紧张。一上路他责备老都管和两个虞候不晓事,不替他打那夫子,却在后面慢慢地挨,这种责备一直贯穿在整个行程中。所以一开始他就和中层干部关系搞得很僵,老都管一直恼怒杨志,两个虞候不停的饶舌,所以在最需要他们支持的时候,他们首先开始挖杨志的墙角,以致于杨志极力建立起来的心理警惕防线,不堪一击 ,稍有意外便一泻千里。
在处理和众军汉的关系时,杨志过于苛求,轻则痛骂,重则痛打。
杨志等人起先趁凉早行,午热便歇,一路谨小慎微,和随行人员也相安无事。行了几日,“人家渐少,行路又稀”,杨志改为午行凉歇,且行路当中不允许休息。杨志当然只挎一腰刀,持一朴刀,几乎等于空手徒步,即使天气炎炎,也轻省许多。但这些“挑夫”,哪个不是百十来斤的担子,路途遥远,酷热难耐,书中对天气是这样描述的,“六龙俱热不敢行,海水煎沸蓬莱岛。公子犹嫌扇力微,行人正在红尘道”,而杨志如铁人一般不让歇上一时半会儿,“轻则痛骂,重则藤条便打”。
一日天气炎热,众人翻山越岭,行了二十余里路,思量去柳荫树下歇凉,被杨志“拿着藤条打将来”,口里还骂着:“快走,教你早歇”。此时众汉子实在体力不支,集体去树荫下睡倒,“杨志拿起藤条,劈头劈脑打去”打得这个起来,那个睡下,杨志也非常地无奈。显然此时的杨志已经无法控制这些人了。老都管和两个虞候也想趁众人休息的时候歇歇,公然反对杨志说“只管把这话来惊吓人”,有了他们的舆论支持,其中一军汉说:“你端的不把人当人”,杨志拿起藤条,劈脸便打去。前面几处打也许并未撼动杨志在人们心中的位置,这一打不要紧,杨志成了众矢之的,老都管居然说出了“芥菜子大小的官职,直得恁地逞能”。言语如此刻薄,矛盾激化程度可想而知。
当晁盖等人出现之后,杨志本应该警惕性更高才对,你想这七人哪个不是精壮体格,这么多人凭空出现在这人迹罕至的黄泥冈上,能不让人怀疑吗?但先前一帮子人的抵触让杨志的威风再也“耍”不起来了,他本人也感到如果再坚持的话,局面马上就要失控了,何不趁此买买人心呢。所以杨志敌众不过,一声令下,命将歇息,这一决定太轻率,晁盖等人早已在此地守株待兔了。此时白胜踏着“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的歌声,挑着两坛香喷喷的酒来了,装着“我自歇凉,并不卖酒”的样子,与杨志发生了一段斗嘴,做出偏不肯的姿态,引得杨志手下的众军汉争相购酒喝,此时,杨志见了,喝道:“你们又做什么?”众军道:“买碗酒吃。”杨志调过朴刀杆便打,骂道:“你们不得洒家言语,胡乱便买酒吃,好大胆!”,这是杨志在失掉生辰纲的最后一次痛打了,回顾杨志鞭打众人的经过,没有一个人在精神上给予他支持,以致吴用等人未动一刀一枪,十万贯财物尽收囊内。
二、梁中书的责任
杨志性格中存在缺陷,这是无法回避的。但梁中书用人不当,对其掣肘,也难推责任。
(一)梁中书定夺人选未做缜密考虑
小说中有这样一段描述:梁中书道:“礼物都已完备,明后日便可起身,只是一件事在此踌躇未决。”蔡夫人道:“有甚事踌躇未决?”梁中书道:“上年费了十万贯收买金珠宝贝送上东京去,只因用人不著,半路被贼人劫将去了,至今无获;今年帐前眼见得又没个了事的人送去,在此踌躇未决。
由这段文字可知,十万贯生辰贺礼马上就要起身了,押送的人选还没有定下来,而杨志做为押送生辰纲的人选是这样产生的:蔡夫人指著阶下,道:“你常说这个人十分了得,何不著他委纸领状送去走一遭?不致失误。”梁中书看阶下那人时,却是青面兽杨志。梁中书大喜,随即唤杨志上厅,说道:“我正忘了你。你若与我送生辰纲去,我自有抬举你处。”
由此可见,梁中书确定杨志为人选时,是经夫人提醒,只是随便一点。对于如此巨大的一笔财富,竟然轻率地让一个他想都没有想到的人去押送,岂不太过于轻率。由原著可知,梁中书对杨志并不十分了解,只知他是将门之后,在教场比武时,武艺超群,至于杨志是否是押送生成纲的最佳人选,并未做充分的论证。以致后来梁中书“以一都管、两虞侯为监,凡以防其心之忽一动也。然其胸中,则又熟有‘疑人勿用,用人勿疑’之成训者,于是即又伪装夫人一担,以自盖其相疑之迹”。
就原著来分析,杨志并非梁中书门下的绝佳人选,而索超胜任此项任务的能力均在杨志之上。
首先,索超武艺不在杨志之下。小说中提到索超弟子周谨曾与杨志比武,虽被战败,但可见武艺却非一般。其次,从小说第十三回“急先锋东郭争功,青面兽北京斗武”中与索超的较量中可以看出:二人得令,纵马出阵,都到教场中心。两马相交,二般兵器并举。索超忿怒,抡手中大斧,拍马来战杨志。杨志逞威,拈手中神抢,来迎索超。两个在教场中间、将台前面,二将相交,各赌平生本事。一来一往,一去一回,四条臂膊纵横,八只马蹄缭乱。……当下杨志和索超两个斗到五十余合,不分胜败。
当时,梁中书看呆了,后都监李成、闻达恐两位好汉都伤着,便命旗牌官把他们分开。由此可见,论武艺杨志和索超不相上下。
论人气,杨志来到梁中书门下时,是一杀人囚徒,幸得梁中书赏识,被留在大名府听用,所以杨志在众人心目中地位低下;其二,杨志初来乍到,熟人很少,又没有银子广交朋友,所以只是一孤家寡人,人气远远在索超之下。而索超除了徒弟较多,与上层领导也比较熟,在与杨志较量前,都监李成特意关照索超说:
“你却难比别人,周谨是你徒弟,先自输了。你若有些疏失,吃他把大名府军官都看轻了。我有一匹惯曾上阵的战马并一副披挂,都借与你。小心在意,休教折了锐气!”
最后,论威望,索超是大名府留守司正牌军,手下追随者多于杨志,且索超背景当中没有杀人犯法的不良记录,所以威服众人方面优于杨志。
押送生辰纲责任重大,它是一集体行为,非个人行为,因此对一位领导的决断力、判断力、控制力和处理应急事变的能力要求颇高,如此草草行事,难免不出问题。
(二)梁中书掣肘杨志使其威信难树
纵观杨志此行,两个虞候和一个老都管是他难以逾越的障碍,倘不是他们的阻挠,以及关键时对杨志人格的踩踏,杨志也不至于最后使局面失控。第十五回中道:老都管坐着,道:“既是有贼,我们去休。”杨志说道:“俺只道是歹人,原来是几个贩枣子的客人。”老都管别了脸对众军道:“似你方才说时,他们都是没命的!”杨志道:“不必相闹;俺只要没事,便好。你们且歇了,等凉些走。”众军汉都笑了。
这里的肢体语言最为有趣。都管嘴里说“去”,可他的动作“坐着”暴露了他的内心。试想知道是“贼”,还敢“坐”着?就是要明知故问,让杨志出丑。明明是对杨志说话,偏偏“别了脸对众军道”,在更大范围嘲笑、打击杨志。于是在众军汉的笑声中,杨志的威信降到了冰点,直至最后逐步丧失控制权。下面老都管和杨志的对话彻底体现了这一点:老都管见众军所说,自心里也要吃得些,竟来对杨志说:“那贩枣子客人已买了他一桶吃,只有这一桶,胡乱教他们买吃些避暑气。冈子上端的没处讨水吃。”杨志寻思道:“俺在远远处望这厮们都买他的酒吃了;那桶里当面也见吃了半瓢,想是好的。打了他们半日,胡乱容他买碗吃罢。”杨志道:“既然老都管说了,教这厮们买吃了便起身。
请注意杨志的这番话“既然老都管说了,教这厮们买吃了便起身。”。杨志在老都管的淫威之下,步步退让,把主控权拱手相让。虽然还能很精细地观察七人买酒的细节,却也无力阻止众军汉买酒。失败已势在必然。
金圣叹在《水浒传》第十五回回前总批中反复陈说:梁中书派老都管及虞候协同杨志押送生辰纲,实则是对杨志不放心,“视杨志过轻,视十万过重”,生怕杨志监守自盗、半路对十万贯财宝“动心”。
杨志的悲哀正在这里:“堂堂一表、凛凛一躯,自小学成十八般武艺在身”的将门之后,不仅要受制于蔡太师的奴才梁中书,更要受制于奴才的奴才‘老都管’”!虎落平阳,英雄末路,人才贬值的悲剧,至此达到了极致!读“智取生辰纲”至老都管喝骂:“不是我口浅,量你是个遭死的军人,相公可怜,抬举你做个提辖,比得芥菜子大小的官职,直得恁地逞能!”, 第一句,说破杨志不是提辖,恶极;第二句,说提辖实是我家所与,极恶。”;第三句,说杨志即使是个提辖,亦只比之芥子,恶损。谢都管是奴才,在杨志面前却又代表主子,屡屡践踏他的人格,使得杨志在众军汉面前无法扬眉,正是他们的掣肘使杨志处理一些问题时欲罢不能,欲进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