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经典散文选集
巴金被认为代表着中国大陆知识分子的良心,巴金晚年曾提议建立中国现代文学馆和文化大革命博物馆。下面是小编给大家带来的巴金经典散文选集,供大家欣赏。
巴金经典散文选集:海上的日出
为了看日出,我常常早起。那时天还没有大亮,周围非常清静,船上只有机器的响声。
天空还是一片浅蓝,颜色很浅。转眼间天边出现了一道红霞,慢慢地在扩大它的范围,加强它的亮光。我知道太阳要从天边升起来了,便不转眼地望着那里。
果然过了一会儿,在那个地方出现了太阳的小半边脸,红是真红,却没有亮光。这个太阳好像负着重荷似地一步一步、慢慢地努力上升,到了最后,终于冲破了云霞,完全跳出了海面,颜色红得非常可爱。一刹那间,这个深红的圆东西,忽然发出了夺目的亮光,射得人眼睛发痛,它旁边的云片也突然有了光彩。
有时太阳走进了云堆中,它的光线却从云里射下来,直射到水面上。这时候要分辨出哪里是水,哪里是天,倒也不容易,因为我就只看见一片灿烂的亮光。
有时天边有黑云,而且云片很厚,太阳出来,人眼还看不见。然而太阳在黑云里放射的光芒,透过黑云的重围,替黑云镶了一道发光的金边。后来太阳才慢慢地冲出重围,出现在天空,甚至把黑云也染成了紫色或者红色。这时候发亮的不仅是太阳、云和海水,连我自己也成了明亮的了。
巴金经典散文选集:纪念友人世弥
我想不到我会来写这样的文章,记忆逼着我写。记忆使我痛苦。甚至在这样一个个人命运和民族命运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时代中,我还受着个人情感的熬煎。我不说我们民族的损失,固然世弥(即罗淑)是中国的一个优秀的女儿;我不说我们文坛的损失,固然世弥的作品显示了她未来的光辉的成就;因为在侵略者铁蹄的践踏下,许多青年有为的生命,许多优秀卓绝的文学才能已经变成了白骨黑灰。为了一个民族的独立和生存,这样的牺牲并不算是昂贵的代价。许多人默默地死去,许多人默默地哀悼他们的死者,没有谁出来发一声不平的怨言。我也没有权利把我个人的悲痛提出来加在这许多人的悲痛上面,促他们多回顾"过去",给他们多添一分苦恼。他们需要的是"遗忘",要忘记过去的一切,要忘记灾祸与悲痛,像堂·吉珂德那样地投身到神圣的抗战中去。
然而我不能够制止个人的悲痛,我无法补偿个人的损失。这一个友人的死给我留下的空虚,到现在还不曾得到填补。记忆逼着我写,悲痛逼着我写,为了我自己,为了我的一些朋友,我要写下这篇关于世弥的文章。
世弥是一个平凡的人,甚至在她的外貌上,人也看不出锋芒。她写过文章,但她的文笔并不华丽,那里面有的是一种真实、朴素的美。她不喜欢表显自己,她写文章也不愿意让朋友们知道。她把她的热情隐藏在温厚的外表下。许多人说她是一个贤妻良母型的女性,却少有人知道她是社会革命的斗士。在我们这些友人中间,有时因为意见的分歧会损害友情,个人的成见妨害到事业的发展,然而她把我们(至少是我们中间的一部分人)团结在一起。她的客厅仿佛成了我们的会所。但我们并不是同时去的,我们个别地去,常常怀着疑难和苦恼去求助于她。她像长姊似地给我们解决问题,使我们得到安慰和鼓舞。她的考虑十分周到,她的话语简单而有力量,我们都相信她,敬爱她。
她有一种吸引力把许多朋友拉到她的身边,而且使他们互相接近了解。一个朝鲜朋友被日本人追缉得厉害的时候,他到上海来总是由她和她的丈夫款待,他就住在他们家里,或者她替他转信。那个朋友也是我的友人。艰苦的环境使他的头发在几个月内完全变成了白色,但是他的精神并没有衰老。有一次我受了一个朋友的嘱托从日本海军陆战队布岗警戒下的虹口带了一支手枪,一百颗子弹和一包抗日文件到她的家里寄存。她毫不迟疑地收下了我提去的那口箱子,让那些东西在她的家里放了一年,到她离开上海时才让另一个朋友拿去。这些事倘使她活着,她一定不让我说出来,而我也不便写。但是如今她和我已经成了两个世界的人。我不曾当着她的面说一句感激的话,我知道这会使她不高兴。然而这时候思念割痛我的心,我愿意让人知道我们从她那里得过的恩惠。要是这触犯了她,她也会原谅她的朋友,因为这是最后的一次了。
我不敢想,有时候我甚至不能相信世弥的死讯是真实的。去年九月八日上海西车站的分别仿佛还是昨天的事。上海沦陷后她和宗融打过急电来探问我的安全,又屡次写信劝我离开"孤岛"。我答应今年到他们那里去。如今我失了约,而她也不能活着来责备我了。
这三四年来,我在生活里、事业遇到各种麻烦。我究竟缺乏忍耐,我不能从容地应付一切,常常让自己沉溺在苦恼中间。朋友不宽恕我,敌人不放松我。我不能严格地改正错误,我反而让自己陷在绝望的心境中。好几次我带着气愤到她那里倾诉,她仔细地开导我,安慰我,甚至指责我的缺点。她如道我的弱点,我的苦恼和我的渴望。但是她决不姑息她的友人。我是在朋友们的督责下成长起来的。她便是那许多朋友中间给了我帮助最大的一位。但是如今我不知不觉间就失掉了这样一位友人。我的悲痛是很大、很大的。
我唠唠叨叨地叙说我个人的损失,我太自私了。我们许多人中间失去这一个连锁,那损失比我个人的更大。而且就个人的悲痛来说,我们大家热爱的马大哥,我认识他在他和世弥结婚以前,我知道世弥在他的生活里、情感上占着什么样的位置,我知道世弥是他的一个怎样的不可分离的生活与工作的伴侣。他们九年来始终没有分离过。如今一只残酷的魔手把她抓了去,永远不放回来。留下他一个人带着那个聪明可爱的小弥和一个新生的孩子(那个男孩是她用自己的生命换来的),在那间空阔的屋子里,八岁的小弥天天嚷着要"妈妈",新生的孩子又无知地啼哭等着人喂奶。做一个这样的父亲,不知道要花费多少的心血。对于在书堆里过惯生活的马大哥,我简直不敢想象他的悲痛。我不能够安慰他,因为他的灾祸太大了。但是我想借用意大利爱国者马志尼劝赫尔岑的话来劝他:
勇敢些,你要抑制悲痛,不要叫你的精神破碎。
我常常以为我们亲爱的人的死会使我们变成更好的人,你的义务是去做一切她所喜欢的事而不去做任何她所反对的事。……
现在正是这个时候了。
别了,我永不能忘记的友人,我不再用言词哀悼你。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样做。你不愿意在这样的年纪早早地死去,你更不会愿意在你渴望了几年的抗战的烽火燃烧的时候寂寞地闭上眼睛。但是你已经尽了你的职责了。你留下了这么深的敬爱在我们中间。我们失去了你这样一个连锁,可是我们已经坚实地团结起来。你的手所放下的火炬,也将由我们接过来高高地举起。我们会把它举得更高,使你的和我们的理想早日实现,我知道那会是你最快活的时候。到了那一天,你会活起来,活在我们的心里,活在我们的理想里。
巴金经典散文选集:静寂的园子
没有听见房东家的狗的声音。现在园子里非常静。那棵不知名的五瓣的白色小花仍然寂寞地开着。阳光照在松枝和盆中的花树上,给那些绿叶涂上金黄色。天是晴朗的,我不用抬起眼睛就知道头上是晴空万里。
忽然我听见洋铁瓦沟上有铃子响声,抬起头,看见两只松鼠正从瓦上溜下来,这两只小生物在松枝上互相追逐取乐。它们的绒线球似的大尾巴,它们的可爱的小黑眼睛,它们颈项上的小铃子吸引了我的注意。我索性不转睛地望着窗外。但是它们跑了两三转,又从藤萝架回到屋瓦上,一瞬间就消失了,依旧把这个静寂的园子留给我。
我刚刚埋下头,又听见小鸟的叫声。我再看,桂树枝上立着一只青灰色的白头小鸟,昂起头得意地歌唱。屋顶的电灯线上,还有一对麻雀在吱吱喳喳地讲话。
我不了解这样的语言。但是我在鸟声里听出了一种安闲的快乐。它们要告诉我的一定是它们的喜悦的感情。可惜我不能回答它们。我把手一挥,它们就飞走了。我的话不能使它们留住,它们留给我一个园子的静寂。不过我知道它们过一阵又会回来的。
现在我觉得我是这个园子里唯一的生物了。我坐在书桌前俯下头写字,没有一点声音来打扰我。我正可以把整个心放在纸上。但是我渐渐地烦躁起来。这静寂像一只手慢慢地挨近我的咽喉。我感到呼吸不畅快了。这是不自然的静寂。这是一种灾祸的预兆,就像暴雨到来前那种沉闷静止的空气一样。
我似乎在等待什么东西。我有一种不安定的感觉,我不能够静下心来。我一定是在等待什么东西。我在等待空袭警报;或者我在等待房东家的狗吠声,这就是说,预行警报已经解除,不会有空袭警报响起来,我用不着准备听见凄厉的汽笛声(空袭警报)就锁门出去。近半月来晴天有警报差不多成了常例。
可是我的等待并没有结果。小鸟回来后又走了;松鼠们也来过一次,但又追逐地跑上屋顶,我不知道它们消失在什么地方。从我看不见的正面楼房屋顶上送过来一阵的乌鸦叫。这些小生物不知道人间的事情,它们不会带给我什么信息。
我写到上面的一段,空袭警报就响了。我的等待果然没有落空。这时我觉得空气在动了。我听见巷外大街上汽车的叫声。我又听见飞机的发动机声,这大概是民航机飞出去躲警报。有时我们的驱逐机也会在这种时候排队飞出,等着攻击敌机。我不能再写了,便拿了一本书锁上园门,匆匆地走到外面去。
在城门口经过一阵可怕的拥挤后,我终于到了郊外。在那里耽搁了两个多钟头,和几个朋友在一起,还在草地上吃了他们带出去的午餐。警报解除后,我回来,打开锁,推开园门,迎面扑来的仍然是一个园子的静寂。
我回到房间,回到书桌前面,打开玻璃窗,在继续执笔前还看看窗外。树上,地上,满个园子都是阳光。墙角一丛观音竹微微地在飘动它们的尖叶。一只大苍蝇带着嗡嗡声从开着的窗飞进房来,在我的头上盘旋。一两只乌鸦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叫。一只黄色小蝴蝶在白色小花间飞舞。忽然一阵奇怪的声音在对面屋瓦上响起来,又是那两只松鼠从高墙沿着洋铁滴水管溜下来。它们跑到那个支持松树的木架上,又跑到架子脚边有假山的水池的石栏杆下,在那里追逐了一回,又沿着木架跑上松枝,隐在松叶后面了。松叶动起来,桂树的小枝也动了,一只绿色小鸟刚刚歇在那上面。
狗的声音还是听不见。我向右侧着身子去看那条没有阳光的窄小过道。房东家的小门紧紧地闭着。这些时候那里就没有一点声音。大概这家人大清早就到城外躲警报去了,现在还不曾回来。他们回来恐怕在太阳落坡的时候。那条肥壮的黄狗一定也跟着他们"疏散"了,否则会有狗抓门的声音送进我的耳里来。
我又坐在窗前写了这许多字。还是只有乌鸦和小鸟的叫声陪伴我。苍蝇的嗡嗡声早已寂灭了。现在在屋角又响起了老鼠啃东西的声音。都是响一回又静一回的,在这个受着轰炸威胁的城市里我感到了寂寞。
然而像一把刀要划破万里晴空似的,嘹亮的机声突然响起来。这是我们自己的飞机。声音多么雄壮,它扫除了这个园子的静寂。我要放下笔到庭院中去看天空,看那些背负着金色阳光在蓝空里闪耀的灰色大蜻蜒。那是多么美丽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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