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尔吉.原野优秀散文作品

2017-05-31

鲍尔吉·原野,姓“鲍尔吉”,即蒙古族诸部落中黄金家族的命号,祖籍内蒙古自治区哲里木盟科左后旗。下面是小编给大家带来的鲍尔吉.原野优秀散文作品,供大家欣赏。

鲍尔吉.原野优秀散文作品:河在河的远方

对河来说,自来水只是一些幼稚的婴儿。不,不能这么说,自来水是却生生的、带着消毒气味的“城里人”。它们从没见过河。

河是什么?河是对世间美景好无留恋的智者,什么都不会让河流停下脚步,哪怕是一分钟。河最像时间。这么说,时间穿着水的衣衫从大地走过。

河流阅历深广。它分出一些子孙缔造粮食,看马领着孩子俯身饮水。落日在傍晚把河流烧成通红的铁条。河流走到哪里,空中都有水鸟追随。水鸟以为,河会一直走到最好的地方。

天下哪有什么好地方,河流到达陌生的远方。你从河水流淌的方向往前看,会觉得那里不值得去,荒蛮、有沙砾,可能寸草不生。河一路走过,甚至没时间解释为什么来到这里。茂林修竹的清幽之地,乱石如斗的僻远之乡,都是河的远方。凡是时间要去的地方,都是河流的地方。

河流也会疲倦,在村头歇一歇,看光屁股的顽童捉泥鳅、打水仗。河流在月夜追向往昔,像继续行军几天几夜的士兵,一边一边睡觉。它伤感自己一路收留了太多的儿女——鱼虾禽鸟乃至泥沙,也说不好它们走入大海之后的命运。也许到明天,到一处戈壁的古道,河水断流。那是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河流被埋藏。而河流从一开始就意气决绝,断流之地就是故乡。

河的辞典里只有两个字:远方。远方不一定富庶,不一定安适,不一定雄阔。它只是你要去的地方,是明日到达之处,是下一站,是下一站的远方。

常常,我们在远方看到河流,河流看到我们之后又去远方。如果告诉别人的去向,只好说,河在河的远方。

鲍尔吉.原野优秀散文作品:走马阿鲁科尔沁

我和云登骑马在草原闲逛,我骑亚麻色白鬃的黄马,他骑杂花马。今年雨水好,草原一下子把5年的草都长出来了。我俩互相看,像各自坐着马的小舟游在草海。马头一颠一颠,草叶和野花划过马肚子。草香从鼻孔钻进身体,在血里溜达,人的脸色看着红扑扑的。这是青草汁液与阳光调和的香气,有舒缓广大的甜味。呼吸吧,让肺在这儿享享福。

前面的草丛摇动,走近,见到一队人拨草前进,有男有女,像一家人。他们手里拿着小煤气罐、折叠桌,牵着羊。草没过了他们肩膀,两辆越野车被草遮掩。一问,知道他们野餐来了。再交谈,我吃一惊,他们从北京开车来的。北京——河北——赤峰——阿鲁科尔沁旗,有雅兴。

一位头顶大铝锅的北京男人说:“我们找有泉水的地方支上锅,炖肉。遍地野葱野蒜野花椒,采点往锅一扔,齐活。”他做个陶醉的表情,拍拍衣兜,里面装着扁瓶小二锅头。

太阳升高,小黄马脖子上沁出汗珠。我们来到一座树木蓊郁的山下,云登说这个地方叫百兴图,蒙古语为有房子的地方。房子不稀罕,我在山脚下看到两口辽代古井,石砌的六楞形井口,这个稀罕。拿辘辘舀点水饮之,没想到在这儿喝到了辽水,甘冽。井边有3块长方形石头砌沿的菜畦子,云登说这是辽代留下的菜地。啊,人家辽代就开始吃菜了。我揪一片碧绿的小白菜叶丢嘴里,没吃出辽代味道,还是菜味。在这个旗的博物馆,我见到辽代白釉穿带瓶和紫釉鸡冠瓶,从本旗耶律羽之家族墓出土,被定为国宝。手抚辽井和辽菜畦子的石头,想象契丹人汲水收菜。大野苍茫,觉得这里比文物更有古意。

马拴榆树上,我们俩登山看洞。云登说山腰有9个洞,他领我进的是凉风洞。进洞底,身上凉意澈彻。云登从防雨绸兜子里掏出一把鸡毛,取一根放地下,那有自然形成的石孔,鸡毛飘飘乎乎飞走了。云登说,这地方自古以来就冒凉风。我拿一根红鸡毛试之,鸡毛扶摇上举,也上天了。想起毛泽东为河北省一家农业合作社写过的按语——“谁说鸡毛不能上天?”真上天了。他一根我一根,我俩蹲着把一兜鸡毛全吹跑了,好像这个洞里来过狐狸。昨晚上,云登特意杀了一只鸡。

出洞绕到山的西边看,山下风景太美啦!无边的大草甸子,分布几十个湖泊,大的约几亩,小的一间房子大。草绿湖清,鸟群翔集,湖面浮着小块蓝天白云。云彩从这个湖飘到那个湖,越洗越白。丰饶的地河在草原底下牵着手,举起这么多湖泊,吸引小鸟飞过来跳舞唱歌。

我和云登走了十多里路,见到村庄。他说:这个村里有好东西。我问:是每家屋里都冒凉风吗?他笑着摇头,说你去了就知道了。走进一家院子,窗前拴十多匹马,停一排摩托车。我们上屋里,见炕上炕下全是人。扎头巾的妇女、端茶缸子的老人、站立一厢的儿童们把目光投向坐在沙发上的人。这个人身穿滚金边蓝缎子蒙古袍,手拉四胡,正说蒙古书。

一问,这家遇喜事了,儿子考上医学院,请说书艺人庆贺,就像汉族人逢喜事请戏班子唱戏一样。

小时候,我爸领我到六道街的蒙古说书馆听过蒙古四胡说书。一间大青砖瓦房,屋里放十几排板凳,供应奶茶瓜子,听众满座,听艺人说书。当时我看到满屋子屏息凝神的脸,时而欢笑,时而悲戚。屋顶吊着煤油灯,这些面孔陷在深深浅浅的光影里,如雕塑一般,十分生动。蒙古四胡说书又称乌力格尔,是艺人拉琴唱着说的,押韵,是优美诗篇。唱词叙述传奇故事、神话人间,宣扬惩恶扬善、有情人终成眷属。许多艺人喜欢以嘶哑的烟嗓行腔,与四胡浑和的琴声相契,东部的蒙古老百姓对此十分着迷。我曾祖母上通天文、下晓地理,后来我知道她的见闻主要是跟“胡尔奇”(说书艺人)学到的。

书说完,村主任巴图让我和艺人一起到他家吃饭。在他家又见到了五六个说书艺人。我问巴图:村里为什么来这么多艺人?巴图说咱们村有两户人家孩子考上大学、一户人家房子上梁,请了3位说书艺人。那几个年轻人是艺人徒弟,学艺呢。

杯盏一番,几位艺人接着说书。穆日根说蒙古族史诗《江格尔》,雄浑悲壮,有如大河在月色下奔流。却金扎布说《薛礼征东》,唱词里有“薛礼上炕呀喝了碗奶茶,吃两块奶豆腐点点心”这样的妙句。乌力格尔的特色之一是好多作品说的是汉族故事,如隋唐演义等等。这时,我心里有一个问题,乌力格尔是口头文学,是师傅一句一句教出来的,我以为早就失传了,怎么会冒出这么多艺人呢?

巴图告诉我,他们是旗里民族职教中心的学员。这所学校连着办了好多期说书艺人培训班,还在办。

我很惊讶,好像行走中闯进一个藏珍宝的山洞。眼前这些身穿华丽蒙古袍、口若悬河的艺人,原来是种地、放羊的牧民,如今成了艺术家。让人感动的是他们把祖先原汁原味的文化带到牧民的身边,这些文化是琴声,是赞颂与喟叹,是旱烟和红茶的混合气味,也可以是“薛礼”。全球化所向披靡,有多少文化已成绝响?好在阿鲁科尔沁旗还留存民间文化的种子,在百姓身边发芽。

下午,巴图把我们送到阿鲁科尔沁旗民族职教中心,校长张勤领我们参观了学校建立的“胡仁乌力格尔艺术展览馆”,里面陈列着与蒙古四胡说书相关的乐器、艺术家照片和文物,记录这一门艺术的源流。这个展览馆全国唯此一家。我们又听了培训班的一堂课,老师是从吉林省聘来的持证的民间艺术大师,20多名学员来自阿鲁科尔沁旗、库伦旗和科左后旗等地,都是年轻牧民。老师讲授用四胡模仿风声和马嘶声的技法,又讲了演唱与演奏之间的旋律对位关系。

张勤是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他介绍说:乌力格尔是流传于东部蒙古族地区的大型口头文学艺术,有几百年历史,这几十年间衰落了。学校出于抢救保护的考虑,建立了一个乌力格尔即蒙古四胡说书的传承教学基地,开办培训班,组织研讨会和田野考察,培养了一批学员。学员们开始在通辽、北京、呼市等地的蒙古文化演出场所演出,更多人在牧区演出,也有学员上电台录音了。张勤说,全国现在会说乌力格尔的就那么几个人,再不薪火相传,这门深受老百姓喜欢的宝贵艺术就消失了。楼没了可以再盖,树没了可以再栽,民间口头艺术要是没了,上哪儿弄去呢?有多少钱都买不来。

他说话间,我脑子里仍然回响着那些优美的旋律。在牧区,成为一个艺人就成了牧民的偶像,走哪儿都有崇拜的目光。这些学员是幸运的,在这里免费学习说书艺术,不光得到一门技能,还传承了文化。

第二天早起跑步,我看见一群蒙古牧民在天山镇边上的枣树山脚下祭敖包。他们给敖包献上了石块、奶食品、酒和鲜花,他们虔诚地一圈圈移步转诵。男女老少,肃穆虔诚,远看如一幅油画。他们祭祀的时候,他们的心在文化里,每个人都情愿沐浴在自己的文化河流中。文化表面看是艺术样式,内里是族群的心灵滋养,是他们与外部的沟通,就像湖水和草原之间的共生关系。我心里想的是,让乌力格尔鸡生蛋、蛋生鸡,牧民们想听就听得到,像我小时候看到的满屋子那片生动的脸庞。

鲍尔吉.原野优秀散文作品:春雪的夜

雪下了一天。

作为春雪,一天的时间够长了。节气已经过了惊蛰和春分,下雪有点近于严肃。但老天爷的事咱们最好别议论,下就下吧。除了雨雪冰雹,天上下不来别的东西。下雪也是为了万物好。

我站在窗边盼雪停是为了跑步,心里对雪说:你跑完我跑。人未尝不可以在雪里跑,但肩头落着雪花,跑起来太像一条狗。穿黑衣像黑狗,穿黄衣像黄狗。这两种运动服正好我有,不能跑。

雪停了,在夜里11点。这里——汤岗子——让人想起俄裔旅法画家夏加尔笔下的俄罗斯乡村的春夜。汤岗子有一些苏联样式的楼房,楼顶悬挂雪后异常皎洁的月亮,有点像俄国。白天,这里走着从俄罗斯来治风湿病的患者,更像俄国。

雪地跑不快,眼睛却有机会四处看。雪在春夜多美,美到松树以针叶攥住雪不放手。松枝上形成一个个雪球,像这棵松树把雪球递给边上的松树,而边上的松树同样送来雪团。松树们高过两层楼房。剪影似戴斗笠、披大氅的古代人。摩西领以色列人出埃及,是否在野地互相递雪团充饥呢?埃及不下雪。

道路两旁,曲柳的枝条在空中交集。夏天,曲柳结的小红果如碎花构成的拱棚。眼下枝头结的都是白雪。雪在枝上铺了一个白毡,道路面仍积了很深的雪。哪些雪趴在树枝的白毡上,哪些雪落在地上卧底,它们早已安排得清清楚楚。

路灯橘红的光照在雪上,雪在白里透出暖色。不好说是橘色,也不好说是红色,如同罩上一层灯笼似的纱,而雪在纱里仍然晶莹。春雪踩上去松软,仿佛它们降下来就是准备融化的。道路下面有一个输送温泉的管子,热气把路面的雪融为黑色。

近12点,路面陆陆续续来了一帮人。他们男女一组,各自扫雪。他们是邻近村里的农民,是夫妻,承包了道路扫雪的任务,按面积收报酬。我在农村干过两年活计,对劳动者的架势很熟悉。但眼前这些农民干起活来东倒西歪,一看就知道好多年不干活了。他们的地被征用,人得了征地款后无事干,连扫雪都不会了。

我在汤岗子的林中道上转圈跑,看湖上、草里、灌木都落满了雪。没落雪的只有天上橙黄的月亮。雪安静,落时无声。落下安眠,不出一丝声响。扫雪的农民回家了,在这活动的生物只剩我一人。我停下来,放轻脚步走。想起节气已过了春分,可能这是春天最后一场雪了。而雪比谁都清楚它们是春天最后的结晶者,它们安静地把头靠在树枝上静寐。也许从明天早上开始,它们就化了。你可以把雪之融化想象成雪的死亡——虽然构成雪的水分不会死,但雪确实不存在了——所以,雪们集体安静地享受春夜,等待融化。

然而雪在这里安静不下来,它下面的大地已经复苏了,有的草绿了。虫子在土里蠕动。雪和草的根须交流水,和虫子小声谈天气。雪在复苏的大地上搭起了蓬松的帐篷。

我立定,看罢月亮看星星。我感到有一颗星星与其它星星不一样,它在不断地眨眼。我几次擦眼睛、挤眼睛看这颗星星,它真的在眨眼,而它周围的星星均淡定。这是怎么回事呢?我说这颗星眨眼是它在飘移、晃动、隐而复现。它动感情了?因为春天最后一场雪会在明天融化?这恐怕说不通。我挪移脚步,这颗星也稳定了。哦,夜色里有一根看不清的树枝在风中微摇,挡住了我视线中的星星的身影。而我希望世上真有一颗(哪管只一颗)星星眨眼,让生活有点惊喜。

睡觉吧,春雪们,你们躬着背睡吧,我也去睡了,让月亮醒着。很久以来,夜里不睡觉的只有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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