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有声
当又一个鲜活的生命在我的注视中消逝，我明明白白感受到生活的直白和粗砺，这种坚硬时不时硌疼了我的心脏，让我失落无助，我觉得那个名叫命运的东西，像盘亘在我左右的一个幽灵，我除了接受它的摆布，再没有一丁点办法。
再次见到二叔，他已经走了。一张白纸遮盖了他的容颜，揭开，黑色的毡帽，绸衣绸褂，安详如睡着了一般。他的头前，烛火跳跃，香烟缭绕。悬挂的纸帘上写着“音容宛在”，字凄婉的怵目惊心。堂哥白孝着身，灵堂前跪着，拨灯燃香，给吊唁的亲戚乡亲递着纸钱。院子里停着一口黑色的棺材，花圈、纸马、纸鹤、纸亭子、纸电器、纸摇钱树，儿孙们孝帽孝服孝鞋，白花花一大片，一种透不过气来的凄凉漫溢在院子乃至村庄里。
一个在风风雨雨里摔打了几十年的极柔韧的生命，怎么会像一缕炊烟，一瞬间就无声无息、飘了散了呢？
风在屋子后尖叫了半个夜晚，至微明时才停了下来。出殡的那个早晨，天蒙蒙亮，就有凉凉的唢呐曲穿过村庄的小路，告知人们亡灵即将离去，家家户户的灯次第亮起，人影往堂哥家的小院汇集。我起时，暮色还未褪尽，房屋隐隐绰绰，门前的榆钱树落尽了叶子的枝杈直指微茫的天空，悬空的纸杆被风刮的只剩些纸绺在飘拂。唢呐哀鸣，哭声一片。盖着棉被的灵柩停放在小院门前，最后的祭奠之后二叔将被送往墓地，停放的这一刻，便是二叔对这个家最后的回望吧。按照风俗，走了的人不能见到这个黎明的太阳的。小侄子一杆引魂幡引着灵柩，几杆唢呐，一行白衣，走向墓地，最后别离时，我哭了个一塌糊涂。
生离死别的凄楚让我这些日子身心疲惫，好多天病恹恹的没了精神。
待回过神来，回味一些人一些事，心里缓缓涌动起一股暖流，这暖流源自故乡人潜在的淳朴与善良。我突然觉得生我养我的故乡依旧温情可爱，纵使时光荏苒，浓烈的乡情的味道一直都没有变。屋顶飘起炊烟的时候，我仿佛又看到了槐树下编筐的父亲，榆钱树下含笑做针线活的母亲。炊烟、父母的微笑、田野村庄，于我而言，就是家和乡村亲切的味道了。
那位大哥，五十多岁了吧。见到我，简单的问候之后便不会说话了，点燃我递过去的烟卷，只憨憨的看着我笑。叔伯们告诉我，村里凡有人离去，必是他为其洗尽头脸，男人女人临行前都会经他的手换上绸衣，被他打点的整整齐齐上路。挖墓地，自是每一次都少不了他。父母亲和二叔都是经他的手安置好的。我由衷的说着感激赞美的话，他并不言语，依旧憨憨的笑，偶尔流露出受宠若惊的羞怯来。有人玩笑如果他百年，一定自己先把自己打扮好了，他仍旧笑，并不辩驳。我给他敬酒，嘱咐他多吃点，夸他干了行善积德的事必有后福，他特别开心。当时有暖阳挂在空中，突然想，这位善良的大哥就是我们村庄的一缕耀眼的阳光啊。
年少时不知天高地厚，对家乡的有些风俗不屑一顾，年长些，细细琢磨，那些乡俗实在是智慧而温馨的。我们这里老年人过世，要请“阴阳先生”（乡村里懂点道的人）来念经，要请“地乐班子”来弹奏演唱。阴阳先生是连接阴与阳两界的桥梁，活人没法传递的夙愿便说给阴阳，听他念念有词，据说是替亡灵消灾免难，我猜想应该是劝慰亡灵放下尘世间的种种纠葛，欢悦轻松的走向天堂吧。孝子们甘愿接受他的摆布，或跪或哭或化纸钱，只为了祝福亲人一路好走。而“地乐班子”则由当地的零散艺人组成，为亡灵奏乐弹唱，若去世的人年龄轻，则曲子悲戚催泪，若去世的人年纪很大儿孙满堂，也会演奏些喜乐的曲子来。亡灵安葬前一天晚上，在灵堂前，由逝者的儿女、女婿、外甥拿出些散碎银子传唱心曲，热热闹闹的送亡灵上路。那晚，我点了唢呐曲《父亲》、《白发亲娘》、《父老乡亲》，如若父母在天有灵，必听懂了我的思念。如若乡村有知，必听懂了我的眷恋。
村子里每次安葬人，不管谁家，即使平时冷目相对，只要送葬的唢呐一响，村子里的青壮年会全部自动带上工具前来帮忙，抬了棺材送往墓地按照仪式埋葬，路途遥远如此，风雨交加亦如此。这是约定俗成的每个村人必尽的义务。二叔走时，全村的人都来送葬，场面催人泪下。
墓地里，母亲守候在父亲身边，二叔又陪伴在父母身边，一世夫妻，一世兄弟，生生世世相随相守。天堂里，他们还是亲人。这样，路再遥远，也不会孤单。这样，风雨路上，总会互助着撑开一把大伞。能为夫妻，能为兄弟，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啊。
这次回去，还见到了许多童年的玩伴，童年时的幼稚与圆润在他们的面庞上几近无迹可寻，岁月给每个人都刻上了沧桑的印记，他们长期干农活，显得苍老，然而却是从容的，一边谈论着各自的儿女老人，一边说着童年掏鸟窝接辫子的淘气事，说着，便开心地笑。关于我，他们说了很多。原来，我的邻家兄妹们一直都替我记着我的胆怯我的羞涩我的可爱。看着他们的笑脸我感觉舒畅快乐。
昨天瞳儿回家，用玻璃杯接一杯纯净的水虔诚的祈祷了许久，他告诉我对水说些感恩与快乐的话，然后冻在冰箱里，水会结出美丽的冰花来。他在纸条上端端正正的写了“纯洁、善良、感恩、美好、和谐、希望”六个词贴在杯子上放入冰箱，今晨，玻璃杯里美丽的冰花让他惊喜的大叫。
是的，生命中总有些冷寂我们不得不去面对，然而一些美好与温暖，也一直都相伴于我们身边，把温暖与向往揣于怀，人生便会添些惊喜与快乐吧。
今天早晨出门走走，看见有黄叶从高高的树枝上簌簌落下，细微的声响，蹁跹的身姿。落叶静美、从容。明春，这落了叶子的树，又会抽出新枝，长出浓密的新叶来的。
突然想起一句话：“要好好活着，因为我们有一天会死，会死去很久很久。”
是的，好好活着——说给你，说给他，说给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