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走于乡村和城市之间
我是一个农民,却多年不去地里翻土施肥,收获耕种,但我还是一直吃着白的面粉。我甚至觉得,那些被我吃下的面里,有我的地里长出的麦子,尽管它已经粉身碎骨成了细末,却一直静悄悄地,甚至是偷偷地跟着我,——它仍旧怕我饿着。
这样的跟随,将近二十多年。我甚至还在脏乱而繁华的菜市场里,看见过我的土地或者我的邻居的地里长出的菜叶子。它们也许没有被吃进我的口中,但也一定进了别的我周围人的肚子。我整天里和那些人打着交道,也就间接地看见它了,我知道它也一定是想我的。
我想过它么?似乎没有,只是在需要以文字抒发我的所谓故土情结,欲换取功名利禄的时候,我可能才会想起它们,想起它以粗茶淡饭的形式养活了我结实的躯体,并端着这躯体在城市的水泥路上高昂或卑下地游走,一方面苟活着余下的生命,一方面梦想着挣一笔钱,回到当初的土地上,炫耀或者恣意地呼喊:我衣锦还乡了。
事实是,我仍然是这个喧嚣的城市里的一个农夫,所谓的衣锦还乡,也就成了一个空梦。因为,即使我被人说绝对不像农民而像一个大老板,也还是摆脱不了土里带来的一些习气,诸如,我大声地说话,招来呢喃碎语唇红齿白人的眼光的剜割;我吃饭的碗粗糙硕大而像盆,不嚼而咽且大声地吸溜;走在路上或者三五成堆聊天吞云吐雾时大声地放屁而不顾左右;我不喜欢用任何男用的化妆品或者香水,被妻子蹬下地说不洗澡不准上床睡觉等等。我就知道,我很粗糙,如地里的玉米秆或者遗留在土里的一段树根,沾满土和碎石,永远也无法剔除干净变得有点品位而招人青睐或羡慕。
人们要识破我的身份其实很简单。多年里吃着含氟量很高的泉水以及烟熏造成的黄牙,和一口山里的土腔调,人们立即会将我和收获后散乱地扔在地边的玉米秆联系在一起。兴奋时憨憨地或旁若无人地仰天大笑,郁闷时一脸冰霜不理周围,如山顶上那片变幻无常的云,不会拐弯而直冲斜坡,遇冷凝结而劈头盖脸地下雨,浇得人浑身湿透,逃之夭夭。过后我便常常自责自己,为什么不能随众而喜悲?随遇而安宁?是石之顽地之坚的造化么?还是如山中沟岸上的榆木疙瘩,没有纹理而不可雕刻?
我知道,我是一只乌鸡,乌在了骨子里。
在城市里行走,我其实是在它的表面浮游。在城市的街道上,那些豪华的车子呼啸而过,带过的风将我掀得远远的;我也进入过那些闪着霓虹灯的酒店和茶楼,那些拿着菜单和笔袅袅而来的小姑娘,我疑是邻家的孩子或者我的亲戚的后代,我试图从她们低声细气的问候中分辨是不是我的乡党和近邻,然而她们却是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我看不惯那些城里土生土长或者出身农村而发达于城市的朋友对小姑娘所谓服务不周的呵斥和调侃;我想象着她们穿着高跟鞋站立一天的累不亚于在地里捡拾落下的麦穗或者在山泉里挑一担水;我甚至想象她们的父母弟妹在家里等待她逢年过节带回的城里的好吃喝;出来后我总是感觉没吃够而一个人去寻找背街小巷的面馆,又觉得刚才进去的闪着彩灯的店堂,其实是河马张开的大嘴那红色的腭膛。——它刚才吞噬了我,嫌我的身上有一股土腥气,又把我吐了出来。我尽力将自己压下去,却又再浮上来,如一棵浮萍随水而飘,无有定性,还是河里飘着的那些柴渣子。曾经靠过一些岸边,又被再来的洪水冲走,飘向不知名的岸边,就这样反复。于是,我想象我的乡村,我的土地,我知道,我仍然是她的丑丑的孩子,她是不会嫌弃我的。
回乡的次数总是很多的。我不需要如去见一位名人或要人那样刻意地打扮和修饰,简单就上路了。车窗外的树,如飞快跑过的一群野兔子,眨眼就不见了。电线上的鸟儿快速地就惊飞向远处,——它肯定是报告消息去了,说我回来了。我不能让班车停下来而去和路上拱背而行的父辈们打招呼,只是探出头看他们行路的样子。他们背着从集上买回的东西,沉甸甸的,如我当年用绳子捆了地边散乱的玉米秆在山路上行走。——买回的东西够用一向的,玉米秆给我带来温暖,使我在寒冷的冬天享受烙炕的灼热和舒坦。
一些时候,我会扎一个势,开着朋友的车子,在回乡的路上行走。近乡了,我不敢呼啸,放慢车速,摇下窗子,尽力在沿路寻找熟悉的老者的身影,将他们扶上车,他们憨笑甚至认不出我了,却会很虔诚地把我发给他的烟在手里端详后小心地夹在耳朵背后,说回屋好好吸,又说他身上有土,怕要弄脏我的车哩,说着话却又将脚缓慢地挪上来,脸上的喜气久久不散。我知道,这次坐车的经历,他会逢人说上好多天。那根烟,也会在乡人的围观和艳羡中慢慢地燃烧完而不是自己吸完。
我看见了远处山梁上我的那片地。它很明显,地边巨大的柿子树是它的标志。现在,那里生长着一片苹果树,没有果实和树叶,枝桠斜出,在风中艰难地给来年积蓄力量,我能想象出它果实累累时的辉煌。山里人的种植技术落后,果子的外观不好,看起来如长了麻子的人脸,但吃起来很甜,糖多黏手,如被人帮助却从来不说谢字的山里人。
邻家的小狗跑过来了,摇着小尾巴在我的脚后跟舔闻,他知道我身上有这里的一股土气,它闻到了,又欢喜而飞快地跑了。
这样游走于城市和乡村之间的生活,我已持续多年,还将继续多年。有一天,我将不再这样过着乡村与城市的两栖生活了。那时,我会坐在门口的石头上了望远处,山下那条路上,可能会驶来一辆车子,——许是孩子们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