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美伤感散文《别》

2016-11-14

痛得最厲害的時候,她從床上三番五次滾落下來,她是自制力極強的人但還是忍不住痛得直打滾。滾到地下,又被他抱上床。她什么東西也不能吃,哪怕強行喂她一口水,馬上又被吐了出來。看著她痛苦的樣子,他別無它法,只覺萬箭穿心,心被掏走一樣恐懼。

他只能緊緊握住她的手,體會她還有氣息的呼吸。枯瘦如柴的一雙手。手心的溫暖何處依存?可恨的病魔將美好一並消失殆盡。原有一百一十斤的體重,現在不到六十斤。他不斷警示自己,絕不能讓眼淚流一滴出來,讓她有所知覺。哪怕她痛得看不到,看不到。他的淚花只能深深開在心裏,碎在眼角,然後風幹。

她多么希望醫生能賜她安樂死,那樣就可以很快了結殘生,早點離開人世。至少不能讓他看到自己掉光了頭發,面目枯槁,人鬼不如的樣子。她愛他一生,憶他一生,痛他一生。她的醜陋與可怕之處怎么能如此堂而皇之裸露在他的眼皮底下?

她想這一生沒有什么放不下的,人已經活了七十六歲,比起那些老姐妹們,算是高壽的。一生無兒無女,了無牽掛,該滿足了。至於他的歸向,那是她來不及思考的問題。人最感絕望之時連自己都無從掌握,又如何能主宰別人的命運?

她以為青春年少與他的一別,會很快重逢。哪知這一別注定成為曆史的斷裂,她竟不知別後的腳步竟然踏穿了半個世紀而杳無音訊。

那一年他二十三歲,去台灣參軍,隨同一起的都是些年輕力壯的小夥。那時她正值十九歲,送他出村口的那天,暖陽高照,村邊的槐樹結著串串似鈴鐺的白色小花,空氣中飄滿了清香。她依依不舍背對著他說,你可要早點回來。然後快速從頭上拔下發簪,放到他的手心,如同慷慨交出自己的華年。漆黑秀發就此潑下遮蓋了她半邊粉紅的臉龐,恰似隱約圓月映天心。她注視他良久,只希望他以後不要忘記她。

他看著她一汪碧淚在眼眶中漫湧,晶瑩如雪般透明,發出璀璨的光束。一行行。他被這光束罩住了手腳,呆呆傻傻全身上下摸尋,找不出像樣珍貴的東西留給她。拍拍打打半天,從右邊口袋裏搜出一顆淡黃色圓潤軍扣正准備放回褲袋。她說,我要,給我吧。他的臉頓時像點著了火焰,這光亮照著她哀婉的內心,臉如紅霞。他是欣喜的。有人還會喜歡他一顆褪色的舊鈕扣,奇妙如她,讓他心生柔軟。她是舍不得他的,但是好男兒志在四方,她要安心放他去。

這一別竟然長達半個世紀,如夢如幻。二十幾歲不成家,別人說她眼光高;三十幾歲不成家,別人說她有變態;四十幾歲不成家,別人說她有病;五十幾歲仍不成家,別人開始帶著同情的色彩;六十幾歲不成家,沒有人再說有什么不妥。

一生未嫁,她就是這樣不正常地過著自以為很正常的生活。

前二年,她愈發覺得身子沉重,連上三層樓都覺得力氣不支,要氣喘籲籲好久。雖然銀行裏有一些儲蓄,但還是有後顧之憂。天災人禍,誰也無法預知哪一天不會降臨到自己的頭上,何況她一無所依。她本以照顧一位癱瘓的老爺爺為生活來源,如其說是照顧一人,不如說是兩個人一起照管。老爺爺的老伴早逝。生有兩個兒女,兒子在澳洲工作,一年頂多回家一次,隔一個月打一次電話回來問問家裏情況,馬上便掛。每次都是她接電話,重複的還是那句老話:“他們都還好,請放心,你好好在外工作!”老爺爺的女兒叫倩倩,研究生,整天不吐半個字,老態龍鍾如同廢人,年齡四十三歲,體態臃腫,一天到晚只知拿著遙控盯著電視看,足不出戶也無人問津。據說在她二十六歲時,讓她懷了孕的男朋友突然出國消失不見,莫名甩了她,這事讓她精神受了巨大的刺激,從此變成了一個只知吃喝不曉得做事的人。老爺爺對女兒更多的是同情與愛憐,只要她不再弄出什么狀況,什么事都由她。

她每天起得早,一天的大部分時間基本是守著這兩個可憐的人,圍著他們轉。為他們做飯,洗衣,清潔,裏裏外外料理一切。

情理之中,她是希望老爺爺的身體很快得以恢複,也希望老爺爺的女兒有一天能如少女時期那樣富有生機和熱情。可是醫生說他與女兒治愈的機會實在渺茫,而且老爺爺的前景不容樂觀。

如果老爺爺一旦過世,她得另謀生路,這讓她更加不寒而栗。她不知道這么大的年紀,什么地方還可以謀生,即使有人同情她,誰又肯贍養一個老弱病殘的老太太?她的心是苦澀的,眼裏不容有淚輕彈,淚在她年輕的時候早被歲月換成了堅強。

所以她不想再想,想得再多也沒用,未來的日子誰也看不到,好壞參半,只能走走亭停看看。老爺爺雖然癱瘓,人還算清醒明白,會對她溫厚地笑,這讓她對自己的付出倍感自豪。最壞的是每天大小便失禁。特別是在冬天,她幫他換衣服,床被。衣服一天換五六套都不夠用。遇上陰雨天,寬敞的陽台掛滿了床單與衣服。樓上樓下都不夠掛。各色衣服迎風招展,蔚為壯觀,仿佛就是專業的染坊人家。

她是個有潔癖的人,聞不得奇怪的味道,距離稍近的會導致她作嘔。可是面對大堆大堆奇臭無比的髒衣,她只能強迫適應。當別人還躺在暖和的被窩下睡覺,她早已在零下五度的冰水中,搓洗三大盆衣服,冰冷刺骨的水,通過指尖一直深透到內髒,無一處不冷得想要跳腳。手凍得通紅,而後是青紫再後是麻木,凍成那樣她也不起身呵呵熱氣暖和暖和再洗。她的手如龜裂的稻田,張著大大的口子,與寒冷直接對抗。她覺得做這些事,都是對歲月的清洗。清洗過後的疼痛,會更為秀美。

人的一生能夠無病無災,便是老天的垂愛,人生最寶貴的幸福。

她就這樣在無病無災中幸運度過了大半生。早在去年時她便感到胸部似雷電擊中般地疼痛,以為是人老了,各部分器官老化的正常反映,加上身邊兩個需要照顧的人哪一天都離不開她。根本沒有空去醫院檢查,於是乎沒在意一直扛著。直到去年年末,痛得不能進食,去醫院檢查。醫生告訴她結果險些讓她倒地不起。不過她還是堅強地站了起來,一路顫顫巍巍笑著回家。

人都有一去,只是沒想到會以這樣的方式結束。乳房癌晚期!從沒想過會有這樣的病不幸遇上!醫生說得抓緊化療,由於年紀大擔心身體吃不消是故化療間隔的時間不宜太短,情況好的話,再活一年二年應該沒有問題。勸她回去好吃好喝好玩。言外之意不言自明。

她開始籌劃迫在眉睫的事情,她要去找比她更年經更耐得煩吃得苦的阿姨代為照顧老爺爺。自己便可放心而去。

她沒有直接告訴老爺爺真實情況,只說身體不受用,有外房侄子接她過去安享晚年。估計一下子回不來。讓他們好自保重。老爺爺把女兒叫到身邊,讓女兒去求她別走,要么在侄子家玩好後再即時回來,不要說辭工不幹的話。

老爺爺的女兒眼淚直掉,淚水汪汪拉著她的手不放。她為她梳了一個漂亮的發型,戴上了精美的寶藍色蝴蝶發夾。窗台上的黃色雛菊開得很豔,擁擁簇簇,極盡柔潤甜美。陽台外面斜過來的絲絲柔光映襯著她喜歡的木漆門,紅木家具,正房中間的紅色絨布下面還有一架很多年無人可彈的大型鋼琴,牆上是名家字畫。這裏所有的一切都熟悉到了她的骨子裏,如今這一切都要遠雲,遠去……

時間的未知對她是何其珍貴。處理好老爺爺的事後,她開始拜訪那些不曾來往的舊友。她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潔淨清爽。不論遠近,親自上門去尋找他們,向他們問好,說她一生沒有說出的話,傾訴她掩藏了一生的小秘密。那些被年輕人說得不要的“喜歡啊,愛啊”她好似從來沒有說過。這次她要大膽地對老哥哥老弟弟老姐妹們說出來,這樣等到離開的那一天也就了無遺憾。她與他們一起追憶年少的時光,眼中淚光閃爍。時間一去不回,流年像一筆舊賬,欠下的除了淚水還有難舍之情。

這就樣所有找得到家門的老友們全部拜訪完畢,幾乎用了她兩個月的時間。還有一個就是他,年少一別,再無音訊。她沒有哪一天不想,卻是怕的,甚至想不出她到底該是什么模樣的人,如今身在何處?這個他,她已望眼欲穿,幾近絕望。可是她還活著,就有一個不甘心的設想。直覺告訴她,他會來尋她,一定會的。某一天,應該快了。

是的。他終於回來了。自從台灣的老伴去世後,兒子要他同自己一起移民美國。在美國呆了不到一年的時間,隨怎么過都無法適應。他喝不慣咖啡,吃不慣西餐。想吃一口中國菜得花二個小時的行程。想品一盅中國茶更是方圓一百裏處找不到一家茶館。生活極為不便。而且他近來似乎有一種幻覺,常覺得遠方有人在向他招手,在喊他,白天黑夜不停地叫他的名字。這種幻覺如果是發生在年輕的時候他是萬萬不相信的。但是現在不同。存在無處不在!

他向兒子說明落葉歸根的想法,他不想客死它鄉異國,要回大陸歸根。經得兒子的同意,他回來了,在她生命最後的一個月。

他的到來相對她的不幸來說,無疑是喜從天降。而她心情卻格外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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