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短篇文章

2016-12-02

巴金(1904~2005.10.17),原名李尧棠、字芾甘,笔名佩竿、余一、王文慧等。四川成都人。下面就是小编给大家整理的巴金短篇文章,希望大家喜欢。

巴金短篇文章:海上生明月

四围都静寂了。太阳也收敛了它最后的光芒。炎热的空气中开始有了凉意。微风掠过了万顷烟波。船像一只大鱼在这汪洋的海上游泳。突然间,一轮红黄色大圆镜似的满月从海上升了起来。这时并没有万丈光芒来护持它。它只是一面明亮的宝镜,而且并没有夺目的光辉。但是青天的一角却被它染成了杏红的颜色。看!天公画出了一幅何等优美的图画!它给人们的印象,要超过所有的人间名作。

这面大圆镜愈往上升便愈缩小,红色也愈淡,不久它到了半天,就成了一轮皓月。这时上面有无际的青天,下面有无涯的碧海,我们这小小的孤舟真可以比作沧海的一粟。不消说,悬挂在天空的月轮月月依然,年年如此。而我们这些旅客,在这海上却只是暂时的过客罢了。

与晚风、明月为友,这种趣味是不能用文字描写的。可是真正能够做到与晚风、明月为友的,就只有那些以海为家的人!我虽不能以海为家,但做了一个海上的过客,也是幸事。

巴金短篇文章:西湖

一年过去了。我又来到西湖,还是在四月。这次我住在另一家旅馆里,也还是一间带阳台的屋子,不过阳台小一些。房间面对西湖,不用开窗,便看见山、水、花、树。白堤不见了,代替它的是苏堤。我住在六楼,阳台下香樟高耸,幽静的花园外苏堤斜卧在缎子一样的湖面上。还得见湖中的阮公墩、湖心亭,和湖上玩具似的小船。

我经常在窗前静坐,也常在阳台上散步或者望湖。我是来休息的。我的身体好比一只弓,弓弦一直拉得太紧,为了不让弦断,就得让它松一下。我已经没有精力“游山玩水”了,我只好关上房门看山看水,让疲劳的身心得到休息。

我每天几次靠着栏杆朝苏堤望去,好像又是在堤上从容闲步。六十年代头几年我来杭州,住在花港招待所,每逢晴明的早晨都要来回走过苏堤。苏堤曾经给我留下深的印象,五十年前我度过一个难忘的月夜,后来发表了一篇关于苏堤的小说。有时早饭后我和女儿、女婿到苏堤上消磨一段时间。更多的时候我站在栏杆前,我的眼光慢慢地在绿树掩映的苏堤上来回移动。忽然起了一阵风,樟树的香气吹到我的脸上,我再看前面明净的湖水,我觉得心上的尘埃仿佛也给吹走了似的。

要是早晨雾大,站在阳台上,不但不见湖水,连苏堤也消失在浓雾中,茂密的绿树外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很多人喜欢西湖。但是对于美丽的风景,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全国也有不少令人难忘的名胜古迹,我却偏爱西湖。我一九三〇年十月第一次游西湖,可是十岁前我就知道一些关于西湖的事情[1]。在幼小的脑子里有一些神化了的人和事同西湖的风景连在一起。岳王坟就占着最高的地位。我读过的第一部小说就是《说岳全传》。我忘不了死者的亲友偷偷扫墓的情景。后来我又在四川作家觉奴的长篇小说《松岗小史》中读到主人公在西湖岳王墓前纵身捉知了的文字,仿佛身历其境。再过了十几年我第一次站在伟大死者的墓前,我觉得来到了十分熟悉的地方,连那些石像、铁像都是我看惯了的。以后我每次来西湖,都要到这座坟前徘徊一阵。有一天下午我在附近山上找着了牛皋的墓,仿佛遇到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于是小说中“气死金兀术”的老将军、舞台上撕毁圣旨的老英雄各种感人的形象一齐涌上我的心头。人物、历史、风景和我的感情融合在一起,活起来了,活在我的心里,而且一直活下去。我偏爱西湖,原因就在这里。岳飞、牛皋、于谦、张煌言、秋瑾……我看到的不是坟,不是鬼。他们是不灭的存在,是崇高理想和献身精神的化身。西湖是和这样的人、这样的精神结合在一起的,它不仅美丽,而且光辉。

五十二年来我到西湖不知多少次。我第一次来时,是一个作家,今天我还是作家,可见我的变化不大。西湖的变化似乎也不太大,少了些坟,少了些庙,多了些高楼……人民的精神面貌是有过大的变化的。我很想写一部西湖变化史,可惜我没有精力做这工作。但记下点滴的回忆还是可以的。说出来会有人感到不可理解吧,我对西湖的坟墓特别有兴趣。其实并不是对所有的墓,只是对那几位我所崇敬的伟大的爱国者的遗迹有感情,有说不尽的敬爱之情,我经常到这些坟前寻求鼓舞和信心。

有一个时期我到处寻找秋瑾的“风雨亭”。她是我们民族中一位了不起的女英雄,即使人们忘记了她,她也会通过鲁迅小说中的形象流传万代。三十年代我写短篇《苏堤》时,小说中还提到“秋瑾祠”,后来连“秋风秋雨愁煞人”的风雨亭也不见了,换上了一座矮小的墓碑,以后墓和碑又都消失了,我对着一片草坪深思苦想,等待着奇迹。现在奇迹出现了,孤山脚下立起了“鉴湖女侠”的塑像,她的遗骨就埋在像旁,她终于在这里定居了。我在平凡的面貌上看到无穷的毅力,她拄着宝剑沉静地望着湖水,她的确给湖山增添了光彩。

有一个时期我寻找过于谦的墓,却找到一个放酱缸的地方。当时正在岳王庙内长期举办“花鸟虫鱼”的展览,大殿上陈列着最引人注目的展品绿毛龟。我和一位来西湖养病的朋友谈起,我们对这种做法有意见,又想起了三百多年前张煌言的诗句。苍水先生抗清,失败被捕后给押送杭州,在杭州就义。他写了两首《入武林》,其中一首的前四句是:

国破家亡欲何之,西子湖头有我师。

日月双悬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

我同朋友合作把三、四两句改成了“油盐酱醋于氏墓,花鸟虫鱼岳家祠”。我们看见的就是这样。

又过了若干年之后,今天我第若干次来到西湖,“于氏墓”的情况我不清楚,“岳家祠”给人捣毁之后又重新修建起来,不仅坟前石像还是旧日模样,连堂堂大宰相也依然长跪在铁栏杆内。大殿内、岳坟前瞻仰的人络绎不绝,如同到了闹市。看来,岳王坟是要同西子湖长存下去的了。

上船以来见过几次海上的明月。最难忘的就是最近的一夜。我们吃过午餐后在舱面散步,忽然看见远远的一盏红灯挂在一个石壁上面。这红灯并不亮。后来船走了许久,这盏石壁上的灯还是在原处。难道船没有走么?但是我们明明看见船在走。后来这个闷葫芦终于给打破了。红灯渐渐地大起来,成了一面圆镜,腰间绕着一根黑带。它不断地向上升,突破了黑云,到了半天。我才知道这是一轮明月,先前被我认为石壁的,乃是层层的黑云。

巴金短篇文章:火

船上只有轻微的鼾声,挂在船篷里的小方灯,突然灭了。我坐起来,推开旁边的小窗,看见一线灰白色的光。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船停在什么地方。我似乎还在梦中,那噩梦重重地压住我的头。一片红色在我的眼前。我把头伸到窗外,窗外静静地横着一江淡青色的水,远远地耸起一座一座墨汁绘就似的山影。我呆呆地望着水面。我的头在水中浮现了。起初是个黑影,后来又是一片亮红色掩盖了它。我擦了擦眼睛,我的头黑黑地映在水上。没有亮,似乎一切都睡熟了。天空显得很低。有几颗星特别明亮。水轻轻地在船底下流过去。我伸了一只手进水里,水是相当地凉。我把这周围望了许久。这些时候,眼前的景物仿佛连动也没有动过一下;只有空气逐渐变凉,只有偶尔亮起一股红光,但是等我定睛去捕捉红光时,我却只看到一堆沉睡的山影。

我把头伸回舱里,舱内是阴暗的,一阵一阵人的气息扑进鼻孔来。这气味像一只手在搔着我的胸膛。我向窗外吐了一口气,便把小窗关上。忽然我旁边那个朋友大声说起话来:“你看,那样大的火!”我吃惊地看那个朋友,我看不见什么。朋友仍然沉睡着,刚才动过一下,似乎在翻身,这时连一点声音也没有。

舱内是阴暗世界,没有亮,没有火。但是为什么朋友也嚷着“看火”呢?难道他也做了和我同样的梦?我想叫醒他问个明白,我把他的膀子推一下。他只哼一声却翻身向另一面睡了。睡在他旁边的友人不住地发出鼾声,鼾声不高,不急,仿佛睡得很好。

我觉得眼睛不舒服,眼皮似乎变重了,老是睁着眼也有点吃力,便向舱板倒下,打算阖眼睡去。我刚闭上眼睛,忽然听见那个朋友嚷出一个字“火”!我又吃一惊,屏住气息再往下听。他的嘴却又闭紧了。

我动着放在枕上的头向舱内各处细看,我的眼睛渐惭地和黑暗熟习了。我看出了几个影子,也分辨出铺盖和线毯的颜色。船尾悬挂的篮子在半空中随着船身微微晃动,仿佛一个穿白衣的人在那里窥探。舱里闷得很。鼾声渐渐地增高,被船篷罩住,冲不出去。好像全堆在舱里,把整个舱都塞满了,它们带着难闻的气味向着我压下,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无法闭眼,也不能使自己的心安静。我要挣扎。我开始翻动身子,我不住地向左右翻身。没有用。我感到更难堪的窒息。

于是耳边又响起那个同样的声音“火”!我的眼前又亮起一片红光。那个朋友睡得沉沉的,并没有张嘴。这是我自己的声音。梦里的火光还在追逼我。我受不了。我马上推开被,逃到舱外去。

舱外睡着一个伙计,他似乎落在安静的睡眠中,我的脚声并不曾踏破他的梦。船浮在平静的水面上,水青白地发着微光,四周都是淡墨色的山,像屏风一般护着这一江水和两三只睡着的木船。

我靠了舱门站着。江水碰着船底,一直在低声私语。一阵一阵的风迎面吹过,船篷也轻轻地叫起来。我觉得呼吸畅快一点。但是跟着鼾声从舱里又送出来一个“火”字。

我打了一个冷噤,这又是我自己的声音,我自己梦中的“火”!

四年了,它追逼我四年了!

四年前上海沦陷的那一天,我曾经隔着河望过对岸的火景,我像在看燃烧的罗马城。房屋成了灰烬,生命遭受摧残,土地遭着蹂躏。在我的眼前沸腾着一片火海,我从没有见过这样大的火,火烧毁了一切:生命,心血,财富和希望。但这和我并不是漠不相关的。燃烧着的土地是我居住的地方;受难的人们是我的同胞,我的弟兄;被摧毁的是我的希望,我的理想。这一个民族的理想正受着熬煎。我望着漫天的红光,我觉得有一把刀割着我的心,我想起一位西方哲人的名言:“这样的几分钟会激起十年的憎恨,一生的复仇。”我咬紧牙齿在心里发誓:我们有一天一定要昂着头回到这个地方来。我们要在火场上辟出美丽的花园。我离开河岸时,一面在吞眼泪,我仿佛看见了火中新生的凤凰。

四年了。今晚在从阳朔回来的木船上我又做了那可怕的火的梦,在平静的江上重见了四年前上海的火景。四年来我没有一个时候忘记过那样的一天,也没有一个时候不想到昂头回来的日子。难道胜利的日子逼近了么?或者是我的热情开始消退,需要烈火来帮助它燃烧?朋友睡梦里念出的“火”字对我是一个警告,还是一个预言?……

我惶恐地回头看舱内,朋友们都在酣睡中,没有人给我一个答复。我刚把头掉转,忽然瞥见一个亮影子从我的头上飞过,向着前面那座马鞍似的山头飞走了。这正是火中的凤凰:

我的眼光追随着我脑中的幻影。我想着,我想到我们的苦难中的土地和人民,我不觉含着眼泪笑了。在这一瞬间似乎全个江,全个天空,和那无数的山头都亮起来了。

1941年9月22日从阳朔回来,在桂林写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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