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经典名家散文作品

2017-03-28

梁晓声,原名梁绍生。当代著名作家。祖籍山东荣城,出生于哈尔滨市,现居北京,任教于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下面是小编给大家带来的梁晓声经典名家散文作品,供大家欣赏。

梁晓声经典名家散文作品:心灵的花园

谁不希望拥有一个小小花园?哪怕是一丈之地呢!若有,当代人定会以木栅围起。那木栅,我想也定会以各人的条件和意愿,摆弄得尽可能的美观。然后在春季撒下花种,或者移栽花秧。于是,企盼着自己喜爱的花儿,日日的生长、吐蕾,在夏季里散紫翻红开成一片。虽在秋季里凋零却并不忧伤。仔细收下了花籽儿,待来年再种,相信花儿能开得更美……

真的,谁不曾怀有过这样的梦想呢?

都市寸土千金,地价炒得越来越高。今后将更高。拥有一个小小花园的希望,对寻常之辈不啻是一种奢望,一种梦想。某些副部级以上的干部,而且是老资格的,才可能希望成现实。于是令寻常之人羡眼乜斜。

我想,其实谁都有一个小小花园,谁都是有苗圃之地的,这便是我们的内心世界。人的智力需要开发,人的内心世界也是需要开发的。人和动物的区别,除了众所周知的诸多方面,恐怕还在于人有内心世界。心不过是人的一个重要脏器,而内心世界是一种景观,它是由外部世界不断地作用于内心渐渐形成的。每个人都无比关注自己及至亲至爱之人心脏的健损,以至于稍有微疾便惶惶不可终日。但并非每个人都关注自己及至亲至爱之人的内心世界的阴晴,己所无视,遑论他人?

我常“侍弄”我心灵的苗圃。身已不健,心倘尤秽,又岂能活得好些?职业的缘故,使我惯对自己和他人的心灵予以研究。结论是——心灵,亦即我所言内心世界,是与人的身体健康同样重要的。故保健专家和学者们开口必言的一句话,不仅仅是“身体健康”而且是“身心健康”。

我爱我的儿子梁爽。他小学五年级。这正是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开始形成的年龄。我也常教他学会如何“侍弄”他那小小心灵的苗圃。“侍弄”这个词,用在此处是很勉强的,不那么贴切,姑借用之吧!意思无非是——人自己的内心世界如果自己惰于拂拭,是会浮尘厚积、杂草丛生的。也许有人联系到禅家的一桩“公案”——“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之说的“俗”和“心中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之说的“彻悟”。

我系俗人,仅能以俗人的观念和方式教子。至于禅家乃至禅祖们的某些玄言,我一向是抱大不恭的轻慢态度的。认为除了诡辩技巧的机智,没什么真的“深奥”。现代人中,我不曾结识过一个内心完全“虚空”的。满口“虚空”,实际上内心物欲充盈、名利不忘的,倒是大有人在。何况我又不想让我的儿子将来出家,做什么云游高僧。故我对儿子首先的教诲是——人的内心世界,或言人的心灵,大概是最容易招惹尘埃、沾染污垢的,“时时勤拂拭”也无济于事。心灵的清洁卫生只能是相对的,好比人的居处的清洁卫生只能是相对的。而根本不拂拭,甚至不高兴别人指出尘埃和污垢,则是大不可取的态度,好比病人讳疾忌医。

一次儿子放学回到家里,进屋就说:“爸爸,今天××同学的红领巾被老师收去了!”

我问为什么。

儿子回答:“犯错误了呗!把老师气坏了!”

那同学是他好朋友,但却有些日子不到家里来玩了。我依稀记得他讲过,似乎老师要在他们两者之间选拔一名班干部。

我又问:“你高兴?”

他怔怔地瞪着我。

我将他召至跟前,推心置腹地问:“跟爸爸说实话,你是不是因此而高兴?”

他便诚实地回答:“有点儿。”

我说:“你学过一个词,叫‘幸灾乐祸’,你能正确解释这个词吗?”

他说:“别人遭到灾祸时自己心里高兴。”

我说:“对。当然,红领巾被老师收去了,还算不得什么灾。但是,你心里已有了这种‘幸灾乐祸’的根苗,那么你哪一天听说他生病了,住院了,甚至生命有危险了,说不定你内心里也会暗暗地高兴。”

儿子的目光告诉我,他不相信自己会那样。

我又说:“为什么他的红领巾被老师收去了,你会高兴呢?让爸爸替你分析分析,你想一想对不对?——如果你们老师并不打算在你们两个之间选拔一名班干部,你倒未必幸灾乐祸。如果你心里清楚,老师最终选拔的肯定是你,你也未必幸灾乐祸。你之所以幸灾乐祸,是因为自己感到,他和你被选拔的可能性是相等的,甚至他被选拔的可能性更大些。于是你才因为他犯了错误,惹老师生气了而高兴。你觉得,这么一来,他被选拔的可能性缩小,你自己被选拔的可能性就增大了。你内心里这一种幸灾乐祸的想法,完全是由嫉妒产生的。你看,嫉妒心理多丑恶呀,它竟使人对朋友也幸灾乐祸!”

儿子低下了头。

我接着说:“如果他并没犯错误,而老师最终选拔他当了班干部,你现在幸灾乐祸,就可能变成一种内心里的愤恨了。那就叫嫉妒的愤恨。人心里一旦怀有这一种嫉妒的愤恨,就会进一步干出不计后果,危害别人危害社会的事,最后就只有自食恶果。一切怀有嫉妒的愤恨的人,最终只有那样一个下场……”

接着我给他讲了两件事——有两个女孩儿,她们原本是好朋友,又都是从小学芭蕾的。一次,老师要从她们两人中间选一个主角。其中一个,认为肯定是自己,应该是自己,可老师偏偏选了另一个。于是,她就在演出的头一天晚上,将她好朋友的舞裙,剪成了一片片。另外有两个女孩儿,是一对小杂技演员。一个是“尖子”,也就是被托举起来的。另一个是“底座”,也就是将对方托举起来的。她们的演出几乎场场获得热烈的掌声。可那个“底座”不知为什么,内心里怀上了嫉妒,总是莫名其妙地觉得,掌声是为“尖子”一个人鼓的。她觉得不公平。日复一日的,那一种暗暗的嫉妒,就变成了嫉妒的愤恨。她总是盼望着她的“尖子”出点儿什么不幸才好。终于有一天,她故意失手,制造了一场不幸,使她的“尖子”在演出时当场摔成重伤……

最后我对儿子讲,如果那两个因嫉妒而干伤害别人之事的女孩儿,不是小孩儿是大人,那么她们的行为就是犯罪行为了……

儿子问:“大人也嫉妒吗?”

我说大人尤其嫉妒。一旦嫉妒起来尤其厉害。甚至会因嫉妒杀人放火干种种坏事。也有因嫉妒太久,又没机会对被嫉妒的人下手而自杀的……

我说,凡那样的大人,皆因从小的时候开始,就让嫉妒这颗种子,在心灵里深深扎了根。他们的内心世界,不是花园,不是苗圃,而是荆棘密布的乱石岗……

儿子问:“爸爸你也嫉妒过吗?”

我说我当然也嫉妒过,直到现在还时常嫉妒比自己幸运的某方面比自己优越比自己强的人。我说人嫉妒人是没有办法的事。从伟大的人到普通的人,都有嫉妒之心。没产生过嫉妒心的人是根本没有的。

儿子问:“那怎么办呢?”

我说,第一,要明白嫉妒是丑恶的,是邪恶的。嫉妒和羡慕还不一样。羡慕一般不产生危害性,而嫉妒是对他人和社会具有危害性和危险性的。第二,要明白,不可能一切所谓好事,好的机会,都会理所当然地降临在你自己头上。当降临在别人头上时,你应对自己说,我的机会和幸运可能在下一次。而且,有些事情并不重要。比如对于一个小学生来说,当上当不上班干部,并不说明什么。好好学习,才是首要的……

儿子虽然只有十一岁,但我经常同他谈心灵。不是什么谈心,而是谈心灵问题。谈嫉妒,谈仇恨,谈自卑,谈虚荣,谈善良,谈友情,谈正直,谈宽容……

不要以为那都是些大人们的话题。十一岁的孩子能懂这些方面的道理了。该懂了。而且,从我儿子,我认为,他们也很希望懂。我认为,这一切和人的内心世界有关的现象,将来也必和一个人的幸福与否有关。我愿我的儿子将来幸福,所以我提前告诉他这些……

邻居们都很喜欢我的儿子,认为他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同学们跟他也都很友好,觉得和他在一起高兴,愉快。

我因此而高兴,而愉快。

我知道,一个心灵的小花园,“侍弄”得开始美好起来了……

梁晓声经典名家散文作品:一只风筝的一生

许多种美的诞生是以另外许多种美的毁灭为代价的,而在这过程和其后,更会有许多无聊的没意思的事伴随着……

这是春季里一个明媚的日子。阳光温柔。风儿和煦。鸟儿的歌唱此起彼伏,

一丛年轻的叶,在一户人家后院愉快地交谈。它们都正感觉一种生命蓬勃生长的喜悦,也都在预想和憧憬着它们的将来。有的希望做排。有的希望做桅杆,有的希望做家具,有的希望做工艺品……

还有一个说:“我才不希望被做成另外的任何东西呢!我只想永永远远地是我自己,永永远远地是一棵竹!但愿我的根上不断长出笋,让我由一而十,而百,而生发成一片竹林……”

它的话音刚落,有一个男人握着砍刀走来。他是一个专做风筝卖风筝的男人。他这一天又要做一只风筝。

他上下打量那一丛年轻的竹。它们在他那种审视的目光之下,顿时都紧张得叶子瑟瑟发抖。

此刻,对那一丛年轻的竹而言,那个瘦小黝黑其貌不扬的男人,乃是决定它们命运的上帝。他使它们感到无比的怵畏。

他的目光终于只瞧着那棵“不希望被做成另外的任何东西”的竹了。他缓缓地举起了砍刀……

不待那棵竹做出哀求的表示,他已一刀砍下--在一阵如同呻吟的折断声中,它的枝叶似乎想要拽住另外那些竹的枝叶,然而它们都屏息敛气,尽量收缩起自己的枝叶避免受它的牵连……

它无助地倒下了……

被拖走了……

做风筝的男人将它剁为几段,选取了其中最满意的一段。接着将那一段劈开,砍成了无数篾子。

他只用几条篾子就熟练地扎成了一只风筝的骨架。其余的篾子都收入柜格中去了。而剩下的几段,已对他没什么用处了。被他的女人抱出去,散乱地扔在院子里,只等着晒干后当柴烧。

美丽的,蝶形的风筝很快做好了。它是用兜风性很好的彩绸裱糊成的。

当做风筝的人欣赏着它的时候,风筝得意地畅想着--啊,我诞生了!我是多么漂亮多么轻盈啊!我要高高地飞翔!

后来那风筝就被一位父亲替自己六七岁的儿子买去。

在另一个明媚的日子里,父亲带着儿子将风筝放起来了。它越飞越高,越飞越高,飞到了一只真的蝴蝶所根本不能达到的高度。他们还用彩纸叠了几只小花篮,一只接一只套在风筝线上,让风送向风筝……

许多行人都不由得驻足仰头观望那只美丽的风筝。

风筝也自高空朝地面俯瞰着。

它更加得意了。

它对另一只风筝喊:“瞧,多少人被我的美丽和我达到的高度所吸引呀!我比你飞得高!”

“我比你飞得高!那些人是被我的美丽和我达到的高度所吸引的!”

另一只风筝不服气起来。

“我飞得高!”

“我飞得高!”

“我美丽!”

“我比你美丽!我像蝴蝶,而你像什么呀!不过像一只普通的毛色单一的鸟罢了!……”

于是它们在空中争吵。

于是它们都不顾风筝线的松紧,各自拼命往更高处升,都一心想超过对方的高度……

不幸得很,蝶形的风筝,首先挣断了控制它高度和操纵它方向的线,从空中翻着斤斗坠落着……

一阵突起的大风将它刮走了……

翌日,一个女人站在自家窗前,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它--它被缠在电线上了……

几只麻雀--城市里司空见惯的、最普通毛色最单一的小东西电落在电线上。它们对那只美丽的、蝶形的风筝感到十分好奇,叽巩喳喳地评论它。不久开始啄它,还大不敬地往它上面拉屎……

第一场雨下起来了……

然后风开始刮得尘土飞扬令人讨厌了……

被缠在电线上的风筝,湿了又干了,干了又湿了。它粘满尘土,肮脏了……

最初它仅能吸引一些人的目光。他们一旦发现它,都不禁驻足望它一会儿,都会说出一两句惋惜的话,或内心里产生一些惋惜的想法。

风筝不但肮脏了,而且破了。它的用竹篾编扎成的骨架暴露了,像鱼刺从一条烂鱼的皮下穿出来一样。

一旦发现它的人都赶紧低下头。它容易使人产生不好的联想了。

只有麻雀们仍愿落近它,仍喜欢啄它。当然,更加肆无忌惮地往它上面拉屎。仿佛它变得越狼狈不堪,越使它们感到高兴似的。

还有那个女人,也一直在天天隔窗关注着它由美变丑的过程。

她是一位女散文家。那风筝触发了她的某种文思。于是不久她写成了一篇充满伤感意味的叹物散文发在报上。于是此篇散文一时被四处转载,被收入“散文精品文丛”之类,不久获奖。

女散文家用三千元奖金买了一套时装。

她的亲朋好友都说她穿上那一套时装显得气质特别的端庄,特别的高贵,总之是特别的超凡脱俗。她穿着它出现在文化活动中和社交场合,甚至行走在路上时,常会招来刮目相看的目光。她也十分需要这个。这也能使她那颗女人的心获得极大的满足。她因此暗暗感激那只被电线缠住的风筝……不,更真实更准确地说,是暗暗感激“俘虏”了那只风筝的电线……

有一位摄影家,从报上读到了女散文家那篇散文,并且,也从报上知道她那篇散文获奖了。

于是有一天,他挎着摄影机,提着三角架按照她那篇散文所提供的线索,来到了她家住的那一条街。男摄影家被女散文家以感伤的文字所描写的一只风筝由美变丑的过程所影响,来为那只不幸的风筝拍一张艺术照片。他的初念并没什么功利目的,只不过受种中年人常常会产生的感事伤怀的心绪的驱使,想以摄影的方式,抒发凭吊某一事物的忧郁情怀罢了。

他选好了角度,支牢三角架,耐心地期待着光线的变化,连拍

了一卷儿才离去。

他将胶卷冲洗出来惊喜地发现,有一张的意境拍得格外之好。他在暗房中又进行了几次艺术处理,使那一张成了很独特的艺术摄影。

后来他举办了一次个人摄影展,那一张当然也放大了悬置其中。取题为《一只风筝的弥留之际》。

他是位颇有名气的摄影家。参观的人不少。许多人都在《一只风筝的弥留之际》前沉思冥想,或故作沉思冥想状。

其实那也算不上是一张怎样出色的摄影作品,只不过看了令人觉得感伤忧郁罢了。

但当代人的问题是物质生活水平越提高了心情越忧郁;精神生活内容越丰富了精神越空虚;越没多少值得感伤的事儿了越空前地感伤。这是一种时尚,一种时髦,一种病,一种互相传染而且没什么特效药可治的病。人们都觉得自己也处在弥留之际了似的,包括正年轻着的男女。

替摄影家操办摄影展的经纪人,从人们的神情中预测到了这一艺术摄影的商业价值。他起先估计得太低了。他让手下人暗中将出售标价牌儿为他偷来了,打算再加一个零,或再加两个零……

突然响起了一个孩子的哭叫声:“这是我的风筝!我到处找过它!我能认出这就是我那只风筝!”

这孩子曾因失去了那只风筝而非常难过。他和它之间似乎已存在着一种感情了。

他央求他父亲替他将那摄影作品买下……

当父亲的不忍拒绝儿子,领着儿子找到了那经纪人。

经纪人伸出了一根指头。

“一千?”

经纪人摇摇头,向那当父亲的出示标价牌儿--一千后已被加上一个零了。

孩子很懂事。知道这完全超出了父亲的经济实力,噙着泪,一步三回头地跟着父亲走了……

那摄影作品立即被一位“大款”买定。“大款”倒不太喜欢它。他喜欢的是当众在别人买不起时,自己一掷万金买下任何东西的那份儿好感觉。

那摄影作品被一位“大款”以万金买定的事见了报,并且此消息报导配有那摄影作品。

女散文家那天一看报,当即给自己的代理律师拨通了电话--指出这是公然的侵权,甚至是公然的剽窃。因为摄影作品的构思,分明的来自于她那篇不但获奖还被收入“散文精品丛书”的散文……

于是一场“版权”官司又见报。

寂寞的报界大喜过望,“炒”得个“天翻地覆慨而慷”。

那当父亲的看到了有关报导,心想若说“版权”,“原始版权”是属于我的呀!

他向女散文家和男摄影家同时进行了起诉,使得报界更加大喜过望。电台、电视台也不甘落后,分头进行采访。由于案例独特,律师界终于被诱上钩,自觉不自觉地卷入了大讨论。媒界推波助澜,使讨论发展成了辩论。于是有经济头脑的人,不失时机地就此事组织了一场法律系大学生们的辩论大赛;于是学生们在电视里唇枪舌剑,势不两立;于是有人从中大发广告效益之财;于是引起一位杂文家对此现象的批评;于是引起另一位杂文家的措词激烈的“商榷”;于是有人支持前者,有人支持后者,掀起了一场杂文大战,使各报战火弥漫,硝烟滚滚。于是引起一部分社会学家的忧患,而另一部分社会学家认为这一切其实很正常,大可不必杞人忧天……

第二年的春天里的一个日子,在那一户人家后院,那一丛都长高了几节的年轻的竹子,又在愉快地交谈着:

“还记得咱们那个不希望被做成另外的任何东西的兄弟么?可怜的家伙,结果落了个尸骨不全的下场!”

“嗨,你不提,我们早把它忘了!我一点儿也不同情它,谁叫它那么狂妄呢!”

那用完了竹篾的男人,又握着砍刀走来了。

竹们顿时全吓得悄无声息,连一片最小的叶子也不敢抖动一下……

又一只美丽的风筝将诞生了。

又一根竹四分五裂了。

许多种美的诞生是以另外许多种美的毁灭为代价的,而在这过程和其后,更会有许多无聊的没意思的事伴随着……

梁晓声经典名家散文作品:老驼的喘息

我这个出生在哈尔滨市的人,下乡之前没见到过真的骆驼。当年哈尔滨的动物园里没有。据说也是有过一头的,三年困难时期饿死了。我下乡之前没去过几次动物园,总之是没见到过真的骆驼。当年中国人家也没电视,便是骆驼的活动影像也没见过。

然而骆驼之于我,却并非陌生动物。当年不少男孩子喜欢收集烟盒,我也是。一名小学同学曾向我炫耀过“骆驼”牌卷烟的烟盒,实际上不是什么烟盒,而是外层的包装纸。划开胶缝,压平了的包装纸,其上印着英文。当年的我们不识得什么英文不英文的,只说成是“外国字”。当年的烟不时兴“硬包装”,再高级的烟,也无例外地是“软包装”。故严格讲,不管什么人,在中国境内能收集到的都是烟纸。烟盒是我按“硬包装时代”的现在来说的。

那“骆驼”牌卷烟的烟纸上,自然是印着一头骆驼的。但那烟纸令我们一些孩子大开眼界的其实倒还不是骆驼,而是因为“外国字”。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外国的东西,竟有种被震撼的感觉。当年的孩子是没什么崇洋意识的。但依我们想来,那肯定是在中国极为稀少的烟纸。物以稀为贵。对于喜欢收集烟纸的我们,是珍品啊!有的孩子愿用数张“中华”、“牡丹”、“凤凰”等当年也特高级的卷烟的烟纸来换,遭断然拒绝。于是在我们看来,那烟纸更加宝贵。

“文革”中,那男孩的父亲自杀了。正是由于“骆驼”牌的烟纸祸起萧墙。他的一位堂兄在国外,还算是较富的人。逢年过节,每给他寄点儿东西,包裹里常有几盒“骆驼”烟。“造反派”据此认定他里通外国无疑……而那男孩的母亲为了表明与他父亲划清界线,连他也抛了,将他送到了奶奶家,自己不久改嫁。

故我当年一看到“骆驼”二字,或一联想到骆驼,心底便生出替我那少年朋友的悲哀来。

“文革”中我还从大字报汇编中得知——有人通过画骆驼对党对社会主义进行“丑化”,并且偌大的画曾悬于人民大会堂。当年的大字报汇编,好比现在的文摘类报刊。将全国各地的大字报内容选编在一起,内容很广泛,也相当耸动。我拥有过的,是挺讲究印刷水平的一册,配有那幅获罪的画。画上的三匹骆驼,看去有些瘦,也有些疲惫。却正因为是那样的骆驼,我觉得恰恰画出了骆驼的精神——毅忍。但批判者们似乎偏爱肥的且毛色光鲜的那一类骆驼。他们莫须有地指出,将骆驼画得那般瘦,那般疲惫,还要命名为《任重道远》,不是居心“丑化”党和社会主义才怪了呢!

故在当年,我一看到“骆驼”二字或联想到它,心底便也生出几分不祥之感来。

后来我下乡,上大学,在10年左右的时间里,竟再没见到“骆驼”二字,也没再联想到它。

落户北京的第一年,带同事的孩子去了一次动物园,我才见到了真的骆驼,数匹,有卧着的,有站着的,极安静极闲适的样子,像是有骆峰的巨大的羊。肥倒是挺肥的,却分明被养懒了,未必仍具有在烈日炎炎之下不饮不食还能够长途跋涉的毅忍精神和耐力了。那一见之下,我对“沙漠之舟”残余的敬意和神秘感荡然无存。

后来我到新疆出差,乘吉普车行于荒野时,又见到了骆驼。秋末冬初时节,当地气候已冷,吉普车从戈壁地带驶近沙漠地带。夕阳西下,大如轮,红似血,特圆特圆地浮在地平线上。

陪行者忽然指着窗外大声说:“看,看,野骆驼!”

于是吉普车停住,包括我在内的车上的每一个人都朝窗外望。外边风势猛,没人推开窗。三匹骆驼屹立风中,也从十几米外望着我们。它们颈下的毛很长,如美髯,在风中飘扬。峰也很挺,不像我在动物园里见到的同类,峰向一边软塌塌地歪着。但皆瘦,都昂着头,姿态镇定,使我觉得眼神里有种高傲劲儿,介于牛马和狮虎之间的一种眼神。事实上人是很难从骆眼中捕捉到眼神的。我竟有那种自以为是的感觉,大约是由于它们镇定自若的姿式给予我那么一种印象罢了。

我问它们为什么不怕车?

有人回答说这条公路上运输车辆不断,它们见惯了。

我又问这儿骆驼草都没一棵,它们为什么会出现在离公路这么近的地方呢?

有人说它们是在寻找道班房,如果寻找到了,养路工会给它们水喝。

我说骆驼也不能只喝水呀,它们还需要吃东西啊!新疆的冬天非常寒冷,肚子里不缺食的牛羊都往往会被冻死,它们找到几丛骆驼草实属不易,岂不是也会冻死吗?

有人说:当然啦!

有人说:骆驼天生是苦命的,野骆驼比家骆驼的命还苦,被家养反倒是它们的福分,起码有吃有喝。

还有人说:这三头骆驼也未必便是名符其实的野骆驼,很可能曾是家骆驼。主人养它们,原本是靠它们驼运货物来谋生的。自从汽车运输普及了,骆驼的用途渐渐过时,主人继续养它们就赔钱了,得不偿失,反而成负担了。可又不忍干脆杀了它们吃它们的肉,于是骑到离家远的地方,趁它们不注意,搭上汽车走了,便将它们遗弃了,使它们由家骆驼变成了野骆驼。而骆驼的记忆力是很强的,是完全可以回到主人家的。但骆驼又像人一样,是有自尊心的。它们能意识到自己被抛弃了,所以宁肯渴死饿死冻死,也不会重返主人的家园。但它们对人毕竟养成了一种信任心,即使成了野骆驼,见了人还是挺亲的……

果然,三头骆驼向吉普车走来。

最终有人说:“咱们车上没水没吃的,别让它们空欢喜一场!”

我们的车便开走了。

那一次在野外近距离见到了骆驼以后,我才真的对它们心怀敬意了,主要因它们的自尊心。动物而有自尊心,虽为动物,在人看来,便也担得起“高贵”二字了。

后来我从一本书中读到一小段关于骆驼的文字——有时它们的脾气竟也大得很,往往是由于倍感屈辱。那时它们的脾气比所谓“牛脾气”大多了,连主人也会十分害怕。有经验的主人便赶紧脱下一件衣服扔给它们,任它们践踏任它们咬。待它们发泄够了,主人拍拍它们,抚摸它们,给它们喝的吃的,它们便又服服帖帖的了。

毕竟,在它们的意识中,习惯于主人是它们自身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不久前,我在内蒙的一处景点骑到了一头骆驼背上。那景点养有一百几十头骆驼,专供游人骑着过把瘾。但须一头连一头,连成一长串,集体行动。我觉有东西拱我的肩,勉强侧身一看,见是我后边的骆驼翻着肥唇,张大着嘴。它的牙比马的牙大多了。我怕它咬我,可又无奈。我骑的骆驼夹在前后两匹骆驼之间,拴在一起,想躲也躲不开它。倘它一口咬住我的肩或后颈,那我的下场就惨啦。我只得尽量向前俯身,但却无济于事。骆驼的脖子那么长,它的嘴仍能轻而易举地拱到我。有几次,我感觉到它柔软的唇贴在了我的脖梗上,甚至感觉到它那排坚硬的大牙也碰着我的脖梗了。倏忽间我于害怕中明白——它是渴了,它要喝水。而我,一手扶鞍,另一只手举着一瓶还没拧开盖的饮料。即明白了,我当然是乐意给它喝的。可骆队正行进在波浪般起伏的沙地间,我不敢放开扶鞍的手,如果掉下去会被后边的骆驼踩着的。就算我能拧开瓶盖,也还是没法将饮料倒进它嘴里啊,那我得有好骑手在马背上扭身的本领,我没那种本领。我也不敢将饮料瓶扔在沙地上由它自己叼起来,倘它连塑料瓶也嚼碎了咽下去,我怕锐利的塑料片会划伤它的胃肠。真是怕极了,也无奈到家了。

它却不拱我了。我背后竟响起了喘息之声。那骆驼的喘息,类人的喘息,如同负重的老汉紧跟在我身后,又累又渴,希望我给“他”喝一口水。而我明明手拿一瓶水,却偏不给“他”喝上一口。

我做不到的呀!

我盼着驼队转眼走到终点,那我就可以拧开瓶盖,恭恭敬敬地将一瓶饮料全倒入它口中了。可驼队刚行走不久,离终点还远呢!我一向以为,牛啦、马啦、骡啦、驴啦,包括驼和象,它们不论干多么劳累的活都是不会喘息的。那一天那一时刻我才终于知道我以前是大错特错了。

既然骆驼累了是会喘息的,那么一切受我们人所役使的牲畜或动物肯定也会的,只不过我以前从未听到过罢了。

举着一瓶饮料的我,心里又内疚又难受。

那骆驼不但喘息,而且还咳嗽了,一种类人的咳嗽,又渴又累的一个老汉似的咳嗽。

我生平第一次听到骆驼的咳嗽声……

一到终点,我双脚刚一着地,立刻拧开瓶盖要使那头骆驼喝到饮料。偏巧这时管骆驼队的小伙子走来,阻止了我。

因为我手中拿的不是一瓶矿泉水,而是一瓶葡萄汁。

我急躁地问:“为什么非得是矿泉水?葡萄汁怎么了?怎么啦?!”

小伙子呐呐地说,他也不太清楚为什么,总之饲养骆驼的人强调过不许给骆驼喝果汁型饮料。

我问他这头骆驼为什么又喘又咳嗽的。

他说它老了,说是旅游点买一整群骆驼时白“搭给”的。

我说它既然老了,那就让它养老吧,还非指望这么一头老骆驼每天挣一份钱啊?

小伙子说你不懂,骆驼它是恋群的。如果驼群每天集体行动,单将它关在圈里,不让它跟随,它会自卑,它会郁闷的。而它一旦那样了,不久就容易病倒的……

我无话可说,无话可问了。

老驼尚未卧下,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瞪着双眼睇视我,说不清望的究竟是我,还是我手中的饮料。

我经不住它那种望,转身便走。

我们几个人中,还有著名编剧王兴东。我将自己听到那老驼的喘息和咳嗽的感受,以及那小伙子的话讲给他听,他说他骑的骆驼就在那头老驼后边,他也听到了。

不料他还说:“梁晓声,那会儿我恨死你了!”

我惊诧。

他谴责道:“不就一瓶饮料吗?你怎么就舍不得给它喝?”

我便解释那是因为我当时根本做不到的。何况我有严重的颈椎病,扭身对我是件困难的事。

他愣了愣,又自责道:“是我骑在它身上就好了,是我骑在它身上就好了!我多次骑过马,你当时做不到的,我能做到……”

我顿时觉他可爱起来。暗想,这个王兴东,我今后当引为朋友。

几个月过去了,我耳畔仍每每听到那头老驼的喘息和咳嗽,眼前也每每浮现它睇视我的样子。

由那老驼,我竟还每每联想到中国许许多多被“啃老”的老父亲老母亲们。他们之被“啃老”,通常也是儿女们的无奈。但,儿女们手中那瓶“亲情饮料”,儿女们是否也想到了那正是老父老母们巴望饮上一口的呢?而在日常生活中,那是比在驼背上扭身容易做到的啊!

中国许许多多的底层民众,他们之巴望被关怀的诉求,也往往像一瓶“责任饮料”,握在各级官员手中,他们是否很乐于为民众解渴呢?那其实往往比在驼背上扭身难不到哪儿去。即使难,做不到,他们会因而内心里不好受吗?

天地间,倘没有一概的动物,自远古时代便唯有人类。我想,那么人类在情感和思维方面肯定还蒙昧着呢?万物皆可开悟于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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