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志中短篇散文

2016-12-26

张承志,男,原籍山东省济南。1948年9月出生于北京。回名赛义德。下面是小编给大家带来的张承志中短篇散文,供大家欣赏。

张承志中短篇散文:游牧的校园

可能就是在那个风雪交加的冬天里,有一颗怪异的种子播下了。因为一九八八年是北大建校九十周年,我可以算出那是十六年前的冬季。但是,恍如他世的感觉模糊了手中的笔--在那个白雪茫茫人苦马瘦的下午,当我听说招生的来到东乌旗的传闻时,我是正在把毡靴踏住冻硬的马镫、用马竿子撑住雪地跃上马背呢,还是正在勒勒车辕上裹紧皮袍子、咬紧牙关顶着如割的烈风迁徙呢?我那时有一顶巡回小学的灰旧毡包。我那时有一群寻寻觅觅的羊。当我如同听着耳际疾流的风声一样,听着一些关于招大学生的朦胧消息时,我究竟是在牧羊人的马背上徘徊呢,还是在草原巡回小学的牛车上徘徊?

马镫清脆的撞击,车辕上冻成黄褐色的冰壳--我辨别不清了。细节愈尖锐清晰地复苏,回忆就愈迟钝而混沌。

后来,北京大学就古怪地成了我的母校。再后来,北京大学又移动着远我而去。再再后来,仿佛听见过人们议论我们的一些是非优劣--而我反应很差,我有一种不相干的感觉。我一直没有摆脱那种游魂般的幻境。对于我来说,不但有母校而且有母队,还有被我扩张了的母乡,甚至有已经失去的母语。北大给我的印象不是那么固定的;未名湖水一直在流动,砖塔和我们亲手建造的图书馆都如一帧剪影--它们都潜入了我的心路历程,与我一起继续着那个不尽的徘徊。

三十多个来自北国草地乌珠穆沁的、颊上带着冻疮、裤腿遮着舍不得脱掉的马靴筒的青年,那年就像进了圈的羊一样,乖乖地被拴进了一个个草原蒙语难以翻译的专业。低温物理、无线电、哲学、……我因为说了一句"爱好?我爱好到处逛"而被编入历史系考古专业,从而开始了漫长的所谓学问之路。

现在看来这个专业的选择(是它选择我)也似有深意。对于我来说,我需要完成一个由学科而科学、由知识而认识、由历史而心史的追求。我需要一种职业的不安宁和酷烈以适应自己。虽然十六年前的我完全不理解这个自己;但是,流水的兵一般的频频上路,十余个省那么大的视野徐徐打开,加上恐怖的政治气氛和艰苦的田野发掘,今天回味起来都是极富意味的淬火般的成人训练。

在为另一母校,中学的清华写的一篇散文中,我写过一所高等学校的关键,在于它具备不具备Keramti的可能。这个词汇是一个苏菲主义的伊斯兰概念,指一种神示的奇迹和感应的能力。同样,不仅仅是一所学校的好坏,其实一个学生的优劣的标准,也只看那学生能否遭逢校园中无影无形的启示。醒悟、抓住、感受并吸收母校伟大灵气的学生,能使自己母校成为人生Keramti实现的契机的学生,就是母校的优秀教子。北京大学从来负着民族兴亡的重任,如这样的大学从来不在一时一事计得失,也更不仅仅是一些专科干匠的培训处。问题是,十六年前骑着自行车的鞍子,用说惯了草地蒙话的嘴巴学着叙述标型学地层学术语的我,究竟有多少可能去体察感悟校园的那一方风土呢?

那时的校园--"没有一张安静书桌了"。

那时的校园是徘徊游荡的校园。

有一些词该再记一记:开门办学、以社会为工厂、上管改--不是为了让今天风采全异的师弟妹们考据,而是为了让那些今天又在言必称这个,言必称那个的人们回忆。我倒不埋怨他们那时闹得偌大北大安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我只是觉得他们压制和阻碍了一种Keramti。对于母校,对于北大风土,对于许多重要体验的感悟,我是在离开学校许多年之后才逐渐获得的。如果他们闭闭嘴,我想我会获得得早一些。

那么一切有意味的东西都要在不安定的徘徊中寻找了。好在我在内蒙古草原上养成了游牧的习性,不安定的日子对于我永远是亲切的。

在洛阳深夜的街路上,我和后日的北大教授、中国历史博物馆馆长俞伟超老师谈过一次。那个夜晚又是一个萌生和苏醒的时辰。我满心沉重而感觉新奇。随着夜路的延伸和街灯的远近,我们细致地谈到了政治、人生、学问、历史、将来。那一夜对于俞老师不过是他多难生涯中的一瞬;而于我,一次的启发便使我唤醒了心底埋着的种子--以后我便本能地判断学问的真伪以至生存的高低,以后我便再不犹豫。我从那一夜开始挣开了学府和学科的束缚,懵懂地踏上了我独自的求学道路。

我当然是夸大地评价了我和俞老师的那一夕谈。但是夸张也是为着加强自己对启发的感受能力。为着新的发现,为着真正的启示乃至神示,我暗自感激洛阳那暂驻一次的校园,感激我度过的奔波无定的大学生活。

琉璃河、盘龙城、柳湾、河北、河南、长江、青海--我们总是只用一个小时便捆起行装上了火车。日出走上工地,入夜探访农家,草原的昔日在不知不觉中重复着。任何历史都能使人珍惜;我在北大那广袤半个中国的校园里,为自己铸下的人生一环像个圆圆的马蹄。我可以主观地把我的大学生活判断为游牧的继续,而这一点,无论是对于一个学者还是对于一个作家,它的意义哪里是外类人可能理解的呢?

关于关键时刻,关于真正有意义的震动和启示,关于苏菲神秘论者式的感悟,其实不可能在学生时代遭遇和实现。北京大学之于我,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使我受到了高等教育,粗知了一门学科(我并没有讲科学)。而这是极其宝贵的,因为当一个人真的一天天向一个纯粹牧人沉没下去时,他的可能性也就单纯得只是一个牧人了。我至今记着十六年前那个冬雪的荒原,记着铁镫撞擦着马鞯时的清脆响动,以及牛车前杠上那块冻成淡黄色的冰壳。它们交替地争抢着我脑海里的空白,使我实实在在地又回到了当年那混沌散漫的牧人心境。而北京大学拉开了那张迷茫的大幕,使牧人和草原从此与现实对峙。有一只无形的巨手在冥冥中推动了一下,于是闹剧般的政治校园便为了我变成了一个移动牧场。当我再次从这亲爱的驻营地上马出发,遍历了研究生、留学生、研究所,乃至赫赫有名的汉学中心--日本东洋文库,又回忆起十六年前那个冬日的下午时,我突然吃惊地发现:牧人真的正立马城市,默默地与这世界对峙着。

这一次没有夸张。

我愿我的缘如流水的母校,愿我的早就对我严厉惯了的恩师们,能宽容这些偏离了专业的呓语。哪怕我并没有实现你们的期望就扑倒坠地也要宽容。因为我坚信,你们对北京大学也有近似的理解。

张承志中短篇散文:悼易水

我也曾在易水,掬着销肠伤骨的冰冷河水一口口喝下。已经时隔二十年了,忆起来仍然禁不住打一个寒噤:好凉啊……

如今窗下南眺,只见楼涛楼浪滚滚向南,只有混凝土沙漠上腾曝着的灼烫蒸气,哪里望得见南方的易水呢。

清夜在暗色中南望,还能在黑蒙中多少幻想易水的碎动呜咽;若是在这样凶恶肆淫的暑昼正午,人连那痴游幻视的一束神经也被残酷地烙断了。

炽日之下,我无法回忆遥遥的易水。

静想来,怀念易水真是乖僻招嫌得很呢,看看中国智识阶层诸色人等,有经商的帮闲的求官的淫烂的,人人忙得不可开交,谁会突发异想怀古易水呢。

而我之怀念易水,先是怀念我自己的少年。那时节曾经两次下易水,第一次十七岁,第二次十八岁。

当然,都是佩戴红卫兵袖章的时候。

在当年的清华附中,不知缘由地悄悄有一股崇拜狼牙山的思潮。据我所知,至少有三支人马都以登上狼牙山的棋盘砣峰为夸功资本。壮烈的狼牙山五勇士,仿佛直至一九六六年还在悬崖边缘上振臂呼唤,那股凛冽的豪气直直北上逼进北京,我们怎能坐得住呢。当年的朋友们在心底的意识里,大概都觉得自己也属于那样的烈士吧。于是,第一次是步行,由涿州而易县,在易县郊外的冬日里,首次看见了清冽微黑的易水。

感谢被我们造反破坏了的中学语文课,人人都背诵过荆轲刺秦王的段子。还有,那时流传着毛主席青少年时代的一些旧作,其中有"自古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烈士武臣多出凉州"--后来居然潜入了我的血液,至今偏爱北方。

雀跃欢乐在易水河畔,我们久久不去。都喝了几掬易水,那水冷冽透心,回想起来犹觉凉意。易城郊外,冬村烟树,旷野无声,整个北国农村的大地都呈着一种萧条而刚硬的灰色。

后来再向山里走,经过东流水,住进五勇村,天就纷纷扬扬地下雪了。在登山路上有人说看见了易县城,我说不可能。过了阎王鼻子,再过了小鬼脸,矗立着纪念塔的棋盘砣主峰就在眼前了,它正朦胧挑着暗沌沌的雪天,在半空中静默。

在棋盘砣主峰上,遥遥望去远方有一线蜿蜒着晶莹的光亮,我们都猜那就是易水。大家默哀似的,一时都哑住了,久久地凝视着那闪烁着的白线。

第二次也是隆冬。

我们一行伙伴数人,骑自行车出清华南门,经高碑店下京保大道,过易县、涞水、紫荆关、浑源、蔚县,折回沙城、官厅--穿行太行山脉两遍,共翻越十架大山。最后粮尽钱绝,各自选路逃回。有的饿着肚皮骑车两天败兵似的窜回,有的在官厅车站押了自行车甘当囚徒被遣返--而那次千里关山的第一站,又是易水。

易水已经是我们的旧友。

我们列队一排,都骑在车上,停在易水上一座木板桥上,拍了一张照片。如今那张褪色的旧照片已是宝贵的收藏了:八九个少年英气压不住傻气,搭着肩,定着车,一字排开在薄薄的木板小桥上。易水泊泊碎裂着,摇闪着变幻的亮星,从桥下不绝地流淌过去。看得出水流薄薄泡着石滩,也看得见河底卵石上的薄薄冰壳。

苍茫的大地上,仍然凝滞着北方那种解释不清的悲壮气氛。

背后的狼牙山,仿佛是易水的某种解释。而如今,无论是易水还是狼牙山,都从中国人的意识中褪尽了。今天这样突兀地忆起易水,不仅觉得寒意袭人,而且觉得那一股寒水也是拒绝自己的。

如今不知易水怎样了。

每逢提襟涉渡,总觉得上游人烟繁殖,工业林立,河水浊腻不爽。想起当年易水的清纯冷冽,往往有恍世之感。抽出插架岁久的一册《史记》,见注云:血勇之人,怒而面赤;脉勇之人,怒而面青;骨勇之人,怒而面白。而荆轲神勇之人,怒而色不变。读罢,呆坐良久,周身麻栗阵阵。

古人对于人,特别是对于勇者,看来研究体味得早已入木八分,透骨及髓了。而今人类学如恶草蓬生;什么文化人类学、体质人类学、环境人类学--比起《史记》一条注,简直都是腐臭垃圾。作为勇者的人,还有那道沉默杀机的易水,也许永远也不想向后世昭示他们的秘密了。

汉文明之中的烈士传统,好像已经在易水两千年的淘刷之下,一去不返了。

作为燕人,居于燕京,我应当寻暇再去看看那条易水。无论如何,江山未改,易水尚流,再去看看一定会得到些真实感触的。

若去时,还是要在冬季等一个无雪的日子。在萧萧寒风中看村野如烟,在迷蒙空漠的大地上,试试能不能遇着二十余年前那些切肤的感受。

然后,我要掬一捧易水饮下,看看它,不,是看看自己的肚肠还有没有那种冰冽的感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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