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散文随笔《土塬》
土塬是在一千多年前建在黄土塬上的一座城堡,塬下是通往娘子关口的古驿道,相传是两千多年前晋国权臣赵简之在此筑城。历尽风雨沧桑,只留下几堵土筑的断壁残垣的废墟,上头长满篙草,废城里是几百亩杂草丛生的荒地及埋没里头的一处处墓穴,满目荒凉。青石凿成的刻着铭文的墓碑被挖了,做了化粪池。邵张三的临时自建房就筑在土塬的僻静处,用沙石、废砖、河滩上的各色鹅卵石及拆房卸下来的旧门窗,筑起来的大大小小十几间房屋,依山密密匝匝摇摇欲坠从半山坡垒上山头。上排为简易的二层阁楼,下排为几间平房,上排住人起居,下排圈羊,栅栏处拴着几条狼狗,远远看去整个建筑像座古堡。这是张三夫妻花了十几年时间逐步经营起来的。张三在矿上有套三居室的房子,租出去了,为了养羊来到这荒野,一晃住了十几年。
早上一家四口人,坐在阁楼门上吃饭。吃的是馒头,猪肉炖粉条,大块的肉粗粗的粉条,头埋在碗里,吃的腮帮鼓鼓的,个个低头、人人横目。侉们比本地人舍得吃,四时鲜菜鸡鸭鱼肉不断,也不讲究刀功火候吃法,什么也是一锅炖,穿的却土里土气肮脏不堪。用土塬人的话是修嘴不修身。正吃着,丹妮眼尖,说:“又有人来买羊了。”张三说:“不知哪股风刮得这几天买羊的人踏破门槛,一早上已打发走两拨买羊的了。”老婆黑眼眼疾言厉的说:“羊行看涨了么,这也看不出来。”两口子从不好好说话,一出口总是火喷喷的,好听话也带着几分火药味。
买羊的是荫营三川的羊户李四、王麻子等一干人。进了羊圈,李四说:“掌柜的,咋个卖法?”张三说:“有行市管着。中拨500元一只,任我给你捉350到400不等,看羊弄价。”李四说:“上拨呢?”李四下手从群中将中等的羊揪出十条来。李四说:“一口价,每只450我就赶了。”羊多人手少,张三有心卖了,就拿眼瞅老婆,老婆黑眼靠在门框上打毛活,手里飞针走线。李四知道,确定权在这黑脸老婆手里,黑娘们说个不字,这羊断然赶不走。黑眼发话了:“五百一只,少一分钱也不行。要了要不要了赶紧走,人忙着呢。”扭身回屋,李四们就佯走,走出没十步远,返了回来,交割了钱项,将羊赶走了。
打发走买羊的,张三要去矿上上班。黑眼站在土坡上安排营生,说:“我要去旧街佛洼买羊,根牢跟丹妮去放羊。”黑眼是二婚头,改嫁给邵张三前从水牛山上将根牢背下来的,如今也有门扇高。根牢说:“放羊还没我坐牢舒服。”黑眼说:“不放羊你喝风呀?”根牢说:“人家没放羊也没饿死。放羊比讨吃要饭强不了多少。”说罢晃悠着走了。根牢先前也给放过几年羊,大了心就野了,跟着社会上的混混纠葛一起犯了事住了看守所。张三两口子才拿了数千块钱保出来没几天。
丹妮在栅栏里喂小羊。一只羔羊刚生下来找不着奶,她捉到母羊奶底下去吸。女孩蓬头垢面的散乱的辫子搅缠着红布条(是她自己的创意),穿的黑脏污烂,圆圆的脸蛋上,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极有神,露出天真无邪的目光。丹妮十岁了,从小在羊群中长大,住在这远离村庄荒芜的古城离学校远,家长只顾挣钱也不重视学习,就耽误了一直没上学。日上中天了,丹妮要独自赶羊上山了,放开栅栏,羊群滚滚出来,扬起一片尘土,丹妮打声唿哨,牧羊狗黑豹箭一样射出去。
张三看着丹妮赶羊上了土塬,才去上班。土塬上自成立农业社后就没羊了,是他们两口子最先弄起来的。黑眼是临时家属,没工作,想找个副业干,两人从老家忻州,徒步走了一千五百多里地,历时一个多月赶回了四五十只羊,后来塬上的羊基本上都是从这儿发展起来的。这一趟行程,走得两人脚底磨起了血泡,口吐白沫,要不是被一种信念支撑着几乎就垮了。那日沿着铁路线走至寿阳一个火车站,两人同时睡着了,醒来一看身边空空如也,惊出一身冷汗。寻着蹄印追出去好几里地才撵上,盗羊贼撂下羊跑了,两人才将羊收拢回来,再不敢停,连明彻夜的往回赶。没出寿阳地界,张三的腿就拉不开了,落在后边,老婆却扭着腰款款的走在前面,张三弄不清这女人哪来这么大的忍耐力与精神。回到土塬就彻底交权了,把那个小黄钥匙连同那个放着各种票证、存折、现金的黑漆小木头匣子郑重交给了她。婚后老婆为了跟他争夺经济大权争夺了一年了。之后两人连养羊带贩羊,挣了不少钱。现在是的羊是越来越不好放了。原来的土塬内杂草丛生,有好几百亩荒地,后来开垦了部分菜地,近些年山城又往此地倾倒大量的工业、生活垃圾,加上附件村庄养羊的越来越多,可供放牧的草场却越来越少了。
土塬上,丹妮把羊放在荒地里,有黑豹看着就裹着肮脏的军大衣在城根底下晒暖暖。良久,从怀里摸出一只不锈钢的电子打火机来,这是做小家电生意的二哥送给她的,是从广州贩回来的,价值好几百块呢。这是丹妮唯一的爱物,随时随地带在身上。打火机上有一浮雕的图案,表现的是河神之女达芙妮逃避阿波罗的追求,在被追上的一瞬化成丹桂树的情景。她把玩着,“啪”的打开盖,一股火苗悠的窜出来,泛着淡蓝色的火焰。一阵狗吠把她从遐想中惊回来,一只瘦的像鬼的贼母羊,出了丹妮的视线了,黑豹窜出去,含着母羊的后腿拖了回来。
邵张三傍晚下班回来,老婆黑眼也骑着嘉陵从旧街佛洼回来了,说:“佛洼老五保得了噎病,有四五十只羊急于卖,卖的不算贵,回来一倒手最起码能挣数千来块。”张三说:“赶明我去看看。”丹妮还没回来,张三就到塬上引颈眺望,良久才见黑黝黝的黄土塬上,尘土飞扬。羊群滚滚而来,丹妮在羊群中挥舞着鞭子,头上的红布条飘着,远远看去如青藏高原上牧羊的藏族小姑娘。张三将羊赶回去归了圈,向丹妮说:“累么?怕么?”小闺女说:“不。”
晚上来了几个古城下的村庄七里河的村民,奶牛场的福源、鞋坊的荆山本,屠夫马脸,都是做生意的大款。给日本人做木屐的荆山本,人称山本五十六的说:“操,张三这屋,迷宫似得一个格子套着一个格子,跟布达拉宫似得。”一干人踩着木梯上了二楼,二楼窗户明亮透气,几个人在木床上摆了张方桌,在昏暗的灯光下垒起方城。山本五十六财大气粗坐了上首,黑眼坐下首,黑眼说:“你们这些款爷放着花天酒地的歌舞厅不去,天天黑夜来这孤魂野鬼出没的荒山僻野,有什么意思。”山本五十六说:“我来到这儿回归自然,返噗归真的感觉,像回到拉萨,回到布达拉宫一样。咱都是穷人家苦孩子苦出来的,我那二十四高楼包了墙吊了顶,地面油光可鉴,席梦思铜床,像鸽子笼,住着不舒服休息不过来。歌舞厅那是人去的地方?充满铜臭体臭,连空气中都是病毒。”
丹妮坐在楼下灶台的杂沓,掏出打火机,“啪”地打着,映红了她的脸,小姑娘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想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想。
黑黝黝的原野上,阁楼的灯光亮了很久才灭了。这里不缺房子,几个人就住下了,直到第二天早晨才走。
半前晌,张三两口子正在铡饲草,村民政来告知根牢又被抓进了看守所,两口子脸上都没啥表情。根牢大毛病不犯,小毛病不断,牢里的常客,大小也算是个牢头,吃点喝点躺在铺子上闲侃,总比放羊舒服。张三说:“看你狗日的前夫给这杂种起这名字,根牢,根就在牢里头了,能不住牢吗?荆山本,爹娘给起的,名字像日本人,跟日本人做生意发了大财。起名字是个大学问哩,我爹姓邵我娘姓张我排行在三,邵张三,一听就明白。”黑眼说:“你娘那脚,十个阿拉伯数字不认得仨,还有脸说。”打开栅栏,跟丹妮顶着风赶羊上山。
张三骑着摩托去旧街佛洼看样,日子就在这古城遗址上一日日过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