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教的重建
建立儒教应该不应该?假如在某种意义上应该,那应该怎么建立?这个问题不是感情能够决定的,要做理性分析。我先讲它的危险;再讲为什么需要建立儒教。又有危险又有必要性,那么建立的途径是什么?这就涉及到我们怎么理解儒教。大致就是这么几个问题。
把儒家叫儒教,里面是有危险的。中国的所谓的“家”或者“教”和西方的宗教很不一样,他们有非常突出的形式特点,信仰一个神,神是一个人格。和我们信仰“帝”不一样。它都有一个具体的形式在管着这个信仰,有教会,有自己的一套教义,由牧师来解释。这个宗教和其他的宗教基本上是你死我活的关系,你信了基督教就不可以再信仰伊斯兰教,或者信了天主教就不能再信仰新教。所以他们历史上有宗教战争。一直到今天中东的争端,背后还有宗教的冲突,就是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冲突。中国不是,印度也不是,我们的宗教碰到一块儿,基本上是和平的。虽然有过几次排佛,但是从来没有过宗教战争,而且后来很宽容。在唐朝以后,儒、释、道还有融合的趋势。这个跟西方的整个信仰形态是很不一样的。所以把儒家叫儒教,马上就和西方的宗教形成了正面的对抗,使得儒家跟西方的宗教或者意识形态发生正面的冲突。结果,或者排西方的宗教,就像康熙、雍正和当时士大夫中的激进分子做的,写《破邪集》之类的,把西方的基督教叫做邪教等等;或者被基督教排斥了。西方打进来,就排斥儒家。到最后西方文化影响了中国的知识分子,中国的知识分子自己就来排斥儒家了,把儒家排得一塌糊涂。这就是一个危险。另外一个就是康有为的做法,他重建儒教的时候是按照西方的口径来建立的。他明确地讲他是按照西方的方式来做的,比如丹麦立基督教为国教,英国立基督教是国教,我们也按照这个办法建立一个儒教,立为国教。结果是一塌糊涂。文化革命以后,又有学者说儒家是宗教,他提这个不是为了建立,而是排斥儒教。他们说:“儒教带给我们的是灾难,是桎梏,是毒瘤而不是优良传统。”所以,在他们看来文化革命的“批林批孔”还没有批透儒家的影响,所以他们要进一步地扫荡。说儒教在八十年代的情境下叫宗教,那就带有否定性的含义。所以把儒家叫儒教是危险的。
今天蒋庆又提出重建儒教的构想。他认为儒家在历史上是一个学派,比如先秦的时候儒家是一个学派,它没有被立为国家宗教,蒋庆称之为“王官学”。但是当儒家在整个社会中影响上升,一旦被立为“王官学”,这种形态的儒家就是儒教了。近现代以来,儒家衰落得很厉害,新文化运动以来尤其如此。所以他认为面对西方的全方位挑战,再加上知识分子主流的全面西化,必须全方位地复兴儒教,以儒教文明回应西方文明,才能完成中华文化的全面复兴。为了实现这个目标,蒋庆提出两条路线来建立儒教。一个是上行路线,就是说要让儒教进入政权的核心。另一个是下行路线,就是在民间建立儒教,而且让国家承认它是合法宗教。
现在就出现一个问题,重建儒教,会不会反而导致对儒家的破坏。我觉得这确实是一个问题,是需要考虑的。另外还有一个问题,如果有危险,是不是就不需要建立儒教了?我觉得不是这样。
下面讨论重建儒教的含义。按照蒋庆的解释,既然说重建就不是从头建起,而是在某种意义上重现或复现一个历史上有过的儒教,也就是经过周公制礼作乐、孔夫子阐发深化、各位伟大的儒者发扬光大的这么一个教化天下的儒教传统。所以,儒教的“教”字不是西方的“religion”,而是教化的意思。而且,重建儒教也要符合儒家一贯的思想方法——“与时偕行”。“时”这个思想在儒家很重要。我认为要是这么考虑,儒教就很有可能避免以前产生的那种恶劣的后果。历史上主张儒家是宗教的人,比如龙华民、康有为等,都没有充分考虑到儒教的独到之处,比如拜祭祖先、祭祀孔子,不等同于拜基督和耶和华,尊儒复礼也不同于英国、丹麦式的立孔教为国教。现在的问题是,儒家的独特的地方在哪儿?使得它能够和其他的宗教区别开来?我认为相比于我们身边就有的基督教、伊斯兰教,以及佛教、道教,儒家最明显的地方是它的主导的精神来源是扎根于原本的人际关系,而不是扎根于人和神的关系,这是根本的不同。人际关系里,家庭关系、亲子关系又占有最重要的地位。传统的宗教主要是人神关系,儒家是人际关系。基督教强调的是个人面对一个人格神,这个关系是最重要的,家庭关系是靠后的。不但靠后,有的时候还被排斥。大家读《新约》可以看到,基督本人就说这个问题,“那些爱他的家人胜过爱我的人不配做我的门徒”。他有时候还讲一些很激烈的话,比如“我到地上来不是带来和平,而是带来刀兵。”当然这是极端的说法。客观地讲,基督教在两千多年的时间内,一般情况下还是尊重家庭的,尤其是天主教。但是家庭关系毕竟是从属于人神关系的。佛教,也不强调家庭。道家是个人和超越的的自然发生关系,“道法自然”,家庭也没有根本的重要性。虽然佛教和道教都不会反对家庭关系,但是毕竟最深的信仰者要出家。这跟儒家完全不同,儒家认为最好的儒教徒(如果你叫它儒教的话)恰恰是要在家庭里。在其他的宗教里我们都可以设想信仰者可以完全摆脱家庭关系,有的甚至是必须摆脱家庭关系,然后直接通到更高的意义源头上去,从而获得拯救或开悟。儒家绝对不会出现这个情况,至圣仁人,最高的境界,还是不会剪断家庭这条脐带。而且认为成为至圣,成为儒家最伟大的人物,恰恰是要回过头来反馈你的家庭关系,要光于前、誉于后,光宗耀祖。这都是一个圣人或者一个信仰儒家的人要做的事情。所以这不仅仅是一个什么封建宗法的问题,也不只是一个政治或文化的问题,这是一个宗教形态、信仰的要求。儒家认为,我们所有的爱、真实的信仰、人生的最重要的意义源头,就在亲子关系,你失去这个源头就什么也没有了。儒教的最重要的一个特点,儒教的人间生活化或者叫儒教的亲子源头性,这是其他宗教尤其是西方宗教不具有的。西方的宗教都是要求信仰者超出人间生活,进到一个所谓神圣的生活中,跟神、跟教会等联系起来。道教当然也有人间生活的特点,但是不如儒家强,儒家最重要的就是亲子源头性,亲子关系是一切伦理关系的源头,是一切人生意义的源头,是一切爱的源头。要从利亲,从爱你的亲人开始,这个是儒家的经典一再强调的。在儒家思想中,身体的、血缘的关系同时具有精神的、道德的含义,甚至有宗教的含义。比如“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你的身体并不属于你,是父母亲给的,你爱护你身体就是尽孝。儒家的这个特点特别强烈,它一上手,最根本的不是个人,已经是关系了,是我和父母亲的关系,我和我的子女的关系。不是我对我,也不是我对神的关系。这是一个哲学意义上的重大的区别。最基本的生存单位是家庭,家庭是两性的结合,同时又是代际的结合。中国传统哲学比如《易》的哲学特别好地解释了这个问题,阴阳学说正好能对这个加以说明。道家也信阴阳,但是阴阳对儒家更有恰当的解释力,一阴一阳,一妻一夫,夫妻就是阴阳关系,由这个阴阳关系生出家庭。八卦就是一个家庭,乾是父,坤是母,然后是三男三女,一共八个。中国人认为,所有的伦理关系就发自这些家庭关系。宗教总有一些超越性的东西,教你不执着于眼前的物质利益,使你面对死亡、贫困,这是信仰宗教非常重要的一个功能。但是儒家不是这样,儒家说这种精神上的超越就在这些关系里头。儒家思想的超越性和它对人生的巨大的安慰都来自这种关系。其他宗教都没有这个特点。
跟这个特点相关联的,与其他宗教相区别的,儒家没有广义的修道士,没有离开人世生活的修道团体。基督教有修道院,佛教有寺院,道教有道观,儒家没有。儒家还认为人的最大的美德是“孝”,这在其他宗教里也没有。中国的家庭是大家庭,是家族,而且这个家族还不光是现存的人,还包括族谱中的人,家族在时间和空间上都有。我个人觉得时间可能更重要。这么一个家庭现实存在,它一定是森林的。儒家既然重视的是人间关系,它相比于其他宗教好像有一个劣势,其他宗教的关系好像是不可能被败坏,起码是可以被理想化的。我跟神的关系,神永远是至善至美,无限地高于我。亲子关系可能出问题,家庭有时候不是意义的来源而是痛苦的来源,这是个复杂的问题。但是我还是愿意说一下,儒家的一个基本的看法,在自然的生存条件下(什么叫自然?是以农业为主的社会,不是我们现在这种社会),在一个比较自然的生存状态下,亲子关系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是健康的。父母亲天然就爱子女。在我看来,这个源头还是“慈”,“慈”激发出“孝”。儒家没有百分之百的保险,但是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是可以的。而且儒家有一个很重要的论证,我觉得这是隐含的一个论证,就是说其他宗教的人神关系不保险,表面上不会出问题。但谁来规定人神关系?一说到人神关系就是一个抽象的关系了,可以任由你重新解释和定义。比如说,教会把持了解释人神关系的权利,有的信徒就会不满意,所以后来新教从天主教里反叛出来。伊斯兰教解释人神关系和你基督教又很不一样,所以这个人神关系是可以被人打扮的,可以被重新解释,可以被操纵的。儒家的亲子关系,这个爱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是不会变质的。起码在源头处,这个爱是纯真的,是真正的爱。你只有从这个源头出发才能知道什么是爱。除了这个之外,到哪儿找更真实的、不容被操纵的爱?一样爱的嘛,她也爱迎春。所以呢,除了亲子之外,我们还到哪儿去找真实的爱?儒家认为只有这个是最可相信的,而且是最经得住历史和各种变迁的考验的。在儒家看来,什么都可以变,只有这一点是不会变的。
如果这么理解儒家,重建儒教就有必要了。我们重建的儒教如果能突出这个特点,而不是突出什么教会、神的信仰、像康有为那样按西方的方式来重新打造一个儒教等,那么儒教就不会和其他的宗教发生正面的冲突。为什么还有必要成立儒教呢?中国自十九世纪后期以来,传统文化急剧衰败。尤其清王朝覆灭以后,再加上新文化运动,整个传统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受到了灾难性的破坏,这在世界史上是一个罕见的奇观。我们现在的传统文化土壤已经非常瘠薄,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重建儒教是必要的。因为儒家的文化已经成了一个游魂,没有一个人间的身体让它附着。没有以团体方式出现的儒教团体,这对儒家文化的传承非常不利。没有活的儒家团体,谁都可以来冒充。反面来说,骂儒家的人可以把儒家妖魔化。我认为,在现在的情况下,有必要来重新建立儒教,这是我的一个看法。在我看来,儒教的成立是很重要的。尤其是蒋庆讲的那个下行路线,在民间,我们重新建立儒家的团体,使儒家的游魂有一个着落,然后再图发展。
关于重建儒教的方式,我认为蒋庆讲的上行和下行路线都不够,还要有一个中行路线。上行路线在最近的将来行不通,因为我们现在整个的社会已经相当西方化了,而且我们整个国家和文化的走向在结构上是越来越全球化了。所谓的全球化就是西方化,这是我的一个基本判断。在这个局面下,让我们主导的意识形态或者政权的领导者把儒家立为国教,这是不可能的。我们的教育完全西方化了,通过科举来让儒家知识分子进入社会主流、政权主流,这条路已经堵死了。
那么下行路线会不会起很大作用呢?我觉得也不行。下层路线很必要,建立起来之后,儒家能有一个基本的存在形态,但是这样很艰难。其他的宗教,几千年磨练出来,各有各的高招,靠自己的能力就可以在民间获得大量的捐款、获得大量的信仰者,发挥功能。而儒家唯一强的就是教育。儒家教你读书作官。但教育这一条现在没有办法发挥功能。我提一个中行路线。就是比上行路线容易,但是比下行路线要更真实。具体说,中行路线就是在国家政策允许下,成立儒家文化特区,让一批愿意过这种生活的儒家志士一起进去住。这样就在一个很小的范围,比如半个县的面积,重新复活一个儒家的生活形态和社会形态。这样做的好处就是不和现在的全球化、西方化、现代化的主流发生正面冲突。 “一国两制”可以延续到文化上,提倡文化上的“一国多制”,我们可以建立儒家文化保护区。如果道教太弱了,我们可以建立道家文化保护区,我们还可以建立别的。儒家不能光靠一个在现代社会的孤零零的团体存在,它应该有生活来支持,就是我刚才说的家庭、家族结构,农耕为主,士农工商都有,以这么一个传统社会的形态来支持来保护儒家的文化。有了这个,儒家天然地就有了生命力。它的教育、政治、文化、技术各方面都会得到复活,而且还会得到复兴。我设想,假如成立这个特区,它就不应该是只用传统技术,它也可以吸收现代的绿色的技术。
这不是幻想。美国有一种人叫阿门宗人,是基督教的一个异端,因为受迫害,从欧洲迁到美国。到了那儿以后,他们的生活很各色,跟别人都不一样。当然美国有那种宗教宽容,就允许他们存在。他们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就是拒绝现代的技术,也不跟别的非信仰者通婚。所以他们一直是生活在他们自己选的地方,用的还是以前的技术,马车啊,犁啊,基本上不用电。他们那个社会形态照理说在美国那个环境下你会设想年轻人都会喜欢城市生活啊,其实不是。人是不一样的,各种人都有,总有人愿意过这种生活。尤其是从小接受这种教育,习惯这种生活,他就能过下去。
有了这样一个中行路线,就能够和下行路线结合起来,既复活了儒教,又避免了被定为国教造成的问题和毛病。比如被政治人物操纵,没有生活的根基,只是仪式上的祭孔等,这些根本没有真实的意义,有时候做过了反而引起人的反感。但要是有活生生的生活形态,成立了一个很健康的儒家社会,里面的人生活得更幸福。这就大不一样。这就能避开把儒家说成是宗教的那些弊端,使得它不被西方宗教化,而又获得了生活的活力,这就是我提的中行路线。
中行路线会有什么文化效应?我觉得文化效应是巨大的。可以设想,如果这么一个文化特区出现在中国,它会起什么作用?首先它不会起坏作用,儒家从根本上就是和平的。而且能跟现行社会共荣,它不会干涉这个主流社会的任何东西。它的家庭、家族的结构又是我们历史上有的,不会引起冲突。让大家了解,我们原本的人际关系是这样的,原本的教育形态、生产形态、文化形态、娱乐形态都可以是这样的。在这个文化特区里面基本不用现代技术,整个传统生活形态都会复活。现在讨论中医的危机,讨论京剧的危机,讨论传统艺术的危机。生活在文化区里的人就自然需要这些东西,这些东西在那里都是活的东西。它对世界上其他的人会有很大的吸引力。不是说大多数人,我是说某些人,尤其是西方文化或其他文化的敏感的人,我很相信这一点。
假如我们按照这种方式,走中行和下行路线,恢复了儒教,我们会出现一个文化多元化的社会。在这个小的儒家社区里,传统的生活不但复活,而且传统的技术也会复兴。如果它成功了,那就能表明人不用整天去追求高科技,因为在我看来高科技给人带来了巨大的危险。如果我们靠传统技术就能活,而且活得挺好。虽然会辛苦一些,但是我觉得如果传统技术和绿色技术能够高度发展的话,人的生活也会很愉快,也不会很劳累。如果能达到这样的效果,那就会对未来的人类带来希望。在我个人看来,按照现在这个高科技、工业化的格局往下走,人类基本上是死路一条。人类的未来根本不能靠西方人搞的什么生物圈几号实验室。有人把我这个比做一个生物圈几号的试验,我觉得根本不一样。我这个是活的,那个生物圈是封闭的东西。人类的未来也不能靠什么太空移民来避免灾难。人类的未来要靠传统的生命的维新,靠文化的方舟和桃源,我们要造文化的方舟,就像《圣经》里讲的诺亚方舟,陶渊明讲的世外桃源。所以我说,救儒家难道只是救一家而不是救大家吗?我还是认为有这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