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感悟文章:注定有一个对不起的人

2016-11-14

15歲之前,他有過一段錦衣玉食的日子。他的父母曾是小城裏有頭有臉的人物,伴隨著他成長的當然盡是些誇獎恭維的話。直到有一天夜裏,檢察院的人敲開了他家的門。回頭看見父母慘白的臉,他隱約感覺到生活從此會變個方向行駛了。接下來的日子裏,人們都像避瘟神一樣躲著他。直到有一天,他放學,家門口坐著個人高馬大的鄉下女人。那是他的嬸嬸,在爺爺的葬禮上他看到過她。

她利索地拍去身上的土,粗聲大氣地說:“小海,我是來接你的。”他一下子蹲在地上哭了起來,這些日子以來,從沒有人給他個好臉色。女人扳了他的肩膀,說:“大小夥子,哭啥嘛,天又沒塌,有手有腳的。”他跟著她來到了那個依山傍水叫北興屯的地方,走到一間仿佛一腳就可以踹倒的低矮的草房前,她回頭對他說,到家了。然後高一聲低一聲地喊二丫。他愣了,這樣的房子也能住人嗎?草房裏走出來兩個人,一個是喝得有點暈頭轉向的叔叔,一個是又黑又瘦的女孩,松松垮垮地穿著件大布衫。很顯然,那是嬸嬸的衣服。

嬸嬸一到家就拎了豬食桶喂豬,罵聲也跟著響起來:“我要是不在家,這豬就得餓死。我嫁到你們老吳家,真是倒了八輩子黴。啥福沒享著,還得幹這種替人擦屁股養孩子的事……”想母親的時候,他就拿她跟母親對照。她抽旱煙,一嘴大黃牙,似乎是胃不好,吃過飯就不停地打嗝,幾毛錢一袋的蓋胃平她一把一把地吃。一家4口人擠在一個大火炕上,他很不習慣,尤其是她一沾炕,呼嚕就打得山搖地動的。而母親總是溫柔淺笑,說話從來都沒有大聲過,就是訓斥那些來家裏的人,也都是微笑著,輕言細語,卻能讓來人冒出一頭的汗。

很快,他到鄰村的中學裏上學了。小城裏的教學質量好,他的成績在村中學裏自然是最好的。接下來的暑假,她扔給他一把鐮刀,說:“別在家吃閑飯,玉米地裏的草都吃苗了。”他第一次進入一人高的玉米地,玉米一根根枝葉相連,整片玉米地就像個密不透風的蒸籠,人進去悶得喘不過氣來。她割完了3條壟,他連半條壟都沒割出來,她返回來,嘴裏罵:“真是你們老吳家人,幹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他聽了,一聲不吭,瘋了一樣掄起手裏的鐮刀割草。

暑假結束時,他已經像屯子裏的孩子一樣曬得黝黑了,細細的胳膊也變得粗壯了。他照著她家碎了半邊的破鏡子想:或者這輩子,就得在北興屯裏當個莊稼漢了吧。接下來,平時吝嗇得一分錢都要掰成兩半花的她扯出一張50元的錢給他,說:“你去街裏上點冰棍回來賣賣,不然下學期你花啥。”他猶豫著,二丫接過錢,說:“哥,我跟你去。”

50元錢上了足足一袋子冰棍。他第一次背那么沉重而且冰冷的東西,背到村裏的時候,又累又凍。接著,他就挨家挨戶去賣。那次,除了還她的50元,他還掙了30多塊錢。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掙到錢,只是,那錢在他兜裏還沒焐熱,就被她要了去。看到她沾著唾沫數錢的樣子,他在心裏鄙視,從沒見過這么低俗貪財的女人。

在他眼裏,她最大的愛好就是數錢,她說:“攢夠了錢,我也蓋它三間大瓦房,讓屯子裏的人都看著眼紅。”叔叔在旁邊嘿嘿地笑。她一腳踹過去,“要是你少喝幾瓶馬尿,我的房子早起來了。”他父母的判決下來了,父親是無期,母親是15年。這就意味著,在成年之前,他只能待在她這裏。聽到這樣的判決結果,她又罵“倒了八輩子黴”的話。他更加沉默,低眉順眼。

縱是日子難熬,他還是考上了縣裏最好的高中。回到家,他一直遲遲不肯說。那樣拿錢當命的女人,怎么肯再花錢送他上學?那天,她風風火火地從外面回來,一把揪住正在剁豬食菜的他的耳朵,說小兔崽子,老黃家二小子考高中的成績都發下來好幾天了,你不會是啥也沒考上吧?他手裏的刀一偏,剁到了手上,血淌下來,眼淚也淌了下來。她轉身,從灶台裏扒出一點灰,幫他按上,仍問:“天又沒塌下來,有手有腳的,你哭個啥?到底考沒考上?”

他把書包裏的通知書扔給她看,她的臉上立刻綻開了一朵花,出門站在院外窮顯擺:我家小海考上縣一中了,比老黃家小子高出一百多分,嘖嘖!高中開學前那天晚上,她給了他一卷子毛票,說省著點花,我可不像你爸媽,不開銀行,沒有人送。他抬頭,看著她碩大的一張臉,說:“你讓我上高中?”她說:“是啊,我上輩子欠你們老吳家的,這輩子還賬呢,你們這幫要賬鬼都快把我吃了。”

他的日子有了盼頭,只要考上大學,申請了助學貸款,他就可以永遠離開北興屯了。這兒的風景美都是城裏人說的,讓他們來住一天兩天行,讓他們住一年半載試試?他上了大學,每個假期都借口留在學校打工,不回去。她開始向他要錢,以各種各樣的借口。他做了一個項目,掙了一筆錢。在存錢的時候,他心思一動,拿出10000塊,寫了她的名字寄回去。從此,他們之間兩清了,終於可以不再跟她有瓜葛了。可是他並沒感覺到輕松。

這世界上,從此再無親人,不知為什么,他忽然有種無依無靠的感覺。轉身看見一個農家菜館,他進去,要了一盤酸菜燉土豆絲。上來,全然不是她做的味兒。他想起接到錄取通知書後,她出去了幾天,風塵仆仆地回來,從三角兜裏掏出一遝錢,說:“你爸你媽總算沒白混,他那些狐朋狗友湊了錢,讓你上大學。”他別過頭,淚流了滿臉。

有一次,他在城裏遇到父親昔日最好的朋友,他說:“謝謝你們湊的那些錢。現在我大學畢業了。”那人臉上一片茫然:“你上大學了?啥時候?”他一瞬間明白了一切,那種酒肉朋友怎么會在沒利的地方投資呢?收到他的錢,她打來電話,張口就說:“兔崽子,你跟你那沒良心的爹媽一樣,就知道用錢砸。當初你爺臨死想看他們一眼,他們都不來……”說著,她居然哭了起來。

他去了監獄,看到母親,母親早已沒有了從前的頤指氣使,而是叮囑他:“小海,對她好點兒,她不容易啊!咱家好時,她來找過我,說想蓋房,借點兒錢,我沒借……咱家出事了,沒想到她會把你接回去。就算是茅草棚,能讓你住下來,能給你弄口飯吃,我也感激不盡了。”他的淚也在眼圈裏轉,這些年,她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卻從來沒有缺過他的吃穿。他回到北興屯,見到那一腳就可以踹倒的茅草房,心裏居然暖暖的。

她沒在,院子裏扔著沒剁完的豬食菜。鄰居說,你回來啦,你快去吧,你嬸快不行了。他的腳一下子就軟了,那么有底氣罵人的她,怎么會不行了呢?他在醫院的走廊裏就聽見她在罵大夫:“我姚美芬一輩子什么沒見過,想糊弄我的錢,沒門兒!我的錢那可都是有用的,我要蓋三間大瓦房呢,背山的,清一色的紅磚……”他站在她面前,說:“嬸,咱的房明天就蓋,我找人蓋。”

她盯了他幾秒鍾,仍是罵:“你這小兔崽子,我供你吃供你喝供你上大學,你一走連個信兒都沒有,你還有沒有良心啊?”罵著罵著,她的眼淚和鼻涕一起流了下來。出來,陽光仍是明晃晃的,二丫跟在他身後。他問:“她啥病?”

“胃癌。哥,你不知道她有多想你,你也不知道她有多疼你。她向你要的那些錢,她一分都沒花,就是看病這么緊,她都不讓動。我娘說,這是攢著給你成家的錢,她怕你沒錢,也像大伯一樣走歪路……”他抬起頭,以為這樣淚就不會掉下來,可是,那些淚,經過了這么多年的蓄積,終於肆無忌憚地落了下來。這一生,他注定有一個對不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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