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梅花的散文作品欣赏
我们在阅读散文时,要善于以小见大、体察入微,领悟它的意蕴美,从平凡中挖掘出不平凡的思想意义来。下面是小编给大家带来的刘梅花的散文作品,供大家欣赏。
刘梅花的散文作品欣赏:《本草,开到荼蘼花事了 》
有一种人,因为清寂,因为温暖,因为一种风骨,让人喜欢得不能自拔。
李时珍就是。读《本草纲目》,被他长风浩荡的风雅所倾倒。那种风雅,让人爱到无语,让人一直仰慕。
看他的画像。消瘦,盛开的莲花一样淡雅安然的眼神。布衣,布帽,草鞋。还有采药的竹篓,几枝草药探出竹篓,清洌的美。
心里总是一种热热的感念。感谢上苍,让这样一个绝美的男人,以最纯净的姿态来过尘世,普度众生。
他的内心,该是多么清澈的温暖啊。
时珍走了很多的路。空山鸟鸣,流水繁花,草木茂盛。他亲自品尝百草,捡尽寒枝,倾心相待,编著成书。
那百草的滋味,他该是最熟悉了。多么苦,多么涩,只有自己晓得。他淡淡一笑,提笔记上一笔:覆盆子,五月子熟,其色乌赤。甘,平,无毒……
一部《本草纲目》,装下了千草百花。草药的世界,草药的江湖,清美到无言以对。
这世间,如此寒凉,如此疼痛。
时珍一生所倾心的,是驱走众生的疼,驱邪扶正,投下一片暖暖的光和影。他拿自己最干净的心灵,来弥补素淡光阴里的锐疼和钝疼。
他是禅境里的人。
佛家修持的人,小乘度自己,大乘度自己、也度众生。
时珍所度的,是苍茫众生。他心里静啊,静得简直清凉洒然。
他一生,最懂得草木。隔枝听花语,见草知药性。绵绵的时光里,时珍一直独自踏着青苔而行,未曾歇过一步。多么淡雅而绚烂的人生啊。
时珍的文笔很精确,很凝练。一味药,寥寥几笔,一下子鲜活起来,花枝招展。汉字真是美不可言。时珍的汉字,点石成金。
在人生苍凉失意的时候,我翻开《本草纲目》来疗伤。一枝香,佛音缭绕。静啊,静得没有了惆怅和凄惶。只有草木,风动花香。
碎碎的流年,碎碎的光阴。一字一句,读来心香啊。仿佛那蘸了胭脂的指尖,轻轻拓在唇上,那么柔,那么逸。美得清冽,美得生生世世啊。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时珍从诗经里出发,采药未归。也许有一天,会在山野里繁花处恍然遇到他。他的背篓里,还是丝丝缕缕苦味儿的百草。
采芹的女子,定然会轻轻问一声:先生,草木在您眼里,为何如此惊艳啊?我这芹,也是一味药么?我自己,也是一株行走的草么?
心心念念之间,如果时光流转,我会随他去采药,随他品尝百草的滋味。哪怕,只为他背着竹篓也好啊,只为他研墨端茶也好啊。
时珍说:山柰,生广中,人家栽之。根叶皆如生姜,作樟木香气。土人食其根如食姜,切断暴干,则皮赤黄色,肉白色。古之谓廉姜,恐其类也。
又说:三柰,辛,温,无毒。暖中,治心腹冷气痛,风虫牙痛。附方:一切牙痛,三柰子一钱……
时珍说:车前,五月五日采,阴干。凡用须以水淘洗泥沙,晒干。入汤液,炒过用。入丸剂,则以酒浸一宿,蒸熟研烂,作饼晒干……
百草就这么牢牢长在时珍心里。每一味草都是一样的美,百草平等。他爱着草木,爱得多么悉心悉意啊。
他说:狼毒,观其名,知其毒矣。
他说:以毒攻毒,乃用药上乘之道也。
倘若以为有了毒性的草,就可以弃之不用。不是这样的。众草皆有价值,无贵贱之分。时珍喜欢每一株草。
多么清雅的书生。多么仔细妥帖的叙述啊。每一味草药,都说得清清爽爽,一点也不含糊。枝是枝,叶是叶,花是花。
薄暮时分,去山野里看百草。找狼毒,找车前,找柴胡,找一个书生的婉约情怀。这些时珍呵护过的花草啊,一定是风雅得诗一样美了。风华卓然,绚烂清美。
指尖拈起一茎细细的青草,苍绿,柔韧。放舌尖尝尝,是青草的味道,苦涩的味道。真想逆了时空,握着一束草药去寻他。不为惊心,不为苍茫,只为找到这个淡雅清幽的书生。
想一想,都是温暖的一份薄愁。
一个落着细雨的天气里,散淡的心情。坐在窗前听雨,雨声疏落,有点颓废的那种惨淡。淅淅沥沥,好像停下了,却又下着呢。下着呢,却又捕捉不到雨声。
煨了一点柏树枝,屋子里淡淡幽香。青烟丝丝缕缕,配合着窗外欲断还休的雨声。
读几页书,依然在本草的境界里。读百草,也读时珍。
时珍坐在漫漫光阴里,像一种碎碎念想,一点一点告诉我:半边莲,小草也。生阴湿沟壑边,就地细梗引蔓,节节而生细叶。秋开小花,淡红紫色,止有半边,如莲花状,故名半边莲……
读到此处,心里一惊。半边莲,原来就是被我写过无数次的节节草啊。老家沟沟岔岔开满紫红小花朵的草,原来是一味中药啊。
反复读,眼泪就下来了。小时候写作文,说自己就是节节草,虽然伏在地上,但一定要走出大山。从来不知道,节节草还有一个如此风雅的笔名,真是喜欢得流泪啊。
在有些寂寥的时光里,这个温暖的书生告诉我:你写过的草,硬朗凌厉,其实是一味药,是百草里的半边莲。多么感激着他啊。
这样的雨天里,时珍一定还在原野里流连。水流花深,百草茂盛。他在雨里,撑起一把竹伞,撑起了中医学几千年的精华。
在雨里,他一定也是怡然的。他听得懂百草说话,能读懂草木的眼神。时珍用衣袖,替一株露葵擦去腮边的泪。他说,不哭,你能杀蛊毒,辟不祥。你的内心装满坚强。
窗外的雨一阵紧,一阵疏。是从时珍的那个时空里一路赶来的么?是它们淋湿了时珍的衣衫么?
他欣赏百草在风里舞动,在雨里摇曳最美的舞姿。他懂它们。
常常是一个人,布衣,草鞋,竹篓。翻山越岭。踏过千条细细的山间小径。他在一个深山古寺的木鱼声声里,找到一味草药。寺僧问他:这株丹参,俗人为何还叫赤参呢?
时珍说:五参五色配五脏啊。人参入脾曰黄参,沙参入肺曰白参,玄参入肾曰黑参,丹参入心曰赤参,苦参入肝曰紫参。
寺僧莞尔,拈花一笑。
时珍坐诊。有人告诉他说:南人军中有一味金疮要药,云有奇功。止血散血定痛。嚼烂涂之,其血即止。
时珍南下,找到此药。他说:三七,又名金不换。生广西南丹诸州番峒深山中。采根暴干,黄黑色。团结状,状略似白及。味微甘而苦,颇似人参之味。止血良药……
他听说,北方有一种草药,叫曼陀罗,见者心悦。食用汁液后手舞足蹈,眼里会有幻觉。吃多了就会失去知觉,醒来后不知今夕是何年。时珍千里跋涉到北方,只为了一株曼陀罗。
他找到曼陀罗,亲自尝试,乃验。他说:曼陀罗,花似牵牛花,早开夜合……割疮灸火,宜先服此,则不觉苦也……
时珍说:月季花,又名月月红。处处人家栽之。亦蔷薇类也,花深红,千叶厚瓣,逐月开放,不结籽也……
多么细心厚道的书生啊。不仅要告诉你每一味草药的药性,还要告诉你百草名字的来历。让你吃着药的时候,心里又几分诗意。原来,它的名字是这样来的啊。
他说:牵牛子,近人隐其名为黑丑,白者为白丑。盖以丑属牛也。
学医的时候,老师叫牵牛子为二丑子。我以为它太丑了,丑得看不成了,丑得越看越难看了,所以就叫二丑子。原来不是这样啊。只不过牛属丑,又有黑白两色,所以才叫二丑子的。
中药的名字真是奇怪呢。再奇怪的名字,时珍都知道,都悉心悉意告诉你它的来历。这样深邃的人,怎么不让人仰慕呢。
时珍说:决明,有两种。一种马蹄决明……状如马蹄,青绿色,入眼目药最良。另一种,茳芒决明,《救荒本草》所谓山扁豆是也……俗呼独占缸。嫩苗及花,皆可食也……
你看,时珍什么草药都知道,什么变化他都明白。他能为草木把脉,能够洞悉草木的前世来生。真真是学识奢侈到极致了啊。
想起一种花,叫荼蘼,开到荼蘼花事了。荼蘼过后,再无花开放。到达终点了,极限了,余韵了了矣!
心下有些凄然。已经开到了荼蘼花,此后再没有什幺花开放了。时珍就是那朵极致的荼蘼了。时珍之后,有谁还能超越他,捡尽寒枝,再去为百草倾尽一生呢?怕是,再也没有人能够了。时珍待草木,已经到了极致,到极限了。
一部《本草纲目》,在漫漫光阴里高不可攀,在繁花盛草里收梢。厚厚的时光落满本草,轻轻一翻,你就能听得到时珍细细的絮语。哦,多么安然,贴心啊。
刘梅花的散文作品欣赏:《是草木驮走了光阴》
大漠里浩浩荡荡的十万葵花秆,仿佛从天空了射下来的密密麻麻箭簇,令人惊诧。枝秆上落了明亮的清霜,在阳光里闪光。葵花脖子,勾着,都朝着东方,黑炯炯的,像眼神。一根都不曾乱。肃穆,庄严……——《葵花》
面对这充满着悲壮感的情景,恐怕无论是谁都会内心充满着无与伦比的激动,然而,她没有,她的文字更没有,她只是平静地认为,这一切不过“是草木驮走了光阴”,所以,她的文字也就不温不火,不急不躁,自自然然,恍如秋日的阳光,明净而不失深邃,纯澈而富有韵味,以至于每个文字中都氤氲着一种洗心的禅意、一种疗世的药香。那么,就让我们沿着这文字的清溪,亲吻刘梅花信手播下的文字绽放出的别样芬芳吧——
只开不多的几朵,乡村小院里,泥皮小屋,木头格子的窗子,贴了红窗花。最好,是依着篱笆墙,那才好呢。朴拙,安静,清雅。——《草红花》
这样的草红花,又何止是“朴拙,安静,清雅”呢,它不仅有着“豪华落尽”的“真淳”,更有着超然自适的闲雅,仿佛一位幽居山林的高士,出尘而不清高,淡泊而不忘情,尤其那些短语,精炼、纯净到了极处,也美到了极处,这才是花开的极致,也是做人的极致,当然,更是刘梅花散文追求的极致。也正是在这种极致里,我们看到了她对人生的这样认知:
喜欢把干花一直留着,留着,越枯,越有味道。
……
识一个人很难,懂一味药也难。你看到的药性,都是肤浅表面的东西。深藏的药性,只有资深的中医知道,草药自己知道。——《草红花》
这说的是药性,也是人性。其实,暗中何尝不蕴含着为文之道呢?——“越枯,越有味道。”这也正是她散文不事张扬而韵味独具的根源吧?这也许是作家为世人暗中开的一副中药吧?
它是药,怀揣绝技,就不在乎别的。漫不经心开一点花,晒晒太阳,咀嚼风露,慢慢在光阴里修炼,参禅。总觉得,它道行太深,前生来世,都沉淀在它厚朴的心灵里。——《草红花》
描写的是红花,洋溢的是药香。
如果俯下身,把耳朵贴近大地,会听见它们错杂的脚步声,悉悉索索走动着的吧?我沿着青石头小径出山,一些喜悦不多不少,刚刚覆盖我的安静。阳光也刚刚好,不浓不淡晒着我手里的红花。路上的石头也恰恰好,不稠不疏,磕绊着我的鞋底。——《草红花》
当读到这里的时候,真让人感觉这是在是“不可言说的言说”( H?奥特)了,其实,到这里才是揭开了她这组散文的一角面纱,要抵达她的灵魂深处,还要沿着她的文字的缝隙慢慢深入的。那就从《苦水玫瑰》开始吧——
玫瑰一开,村庄就陷落在一片花香里了。
好个苦水玫瑰,一个“陷”字境界尽出。
浩浩荡荡的玫瑰花,瞬间将我们擒拿。
这样的语言,也瞬间将我“擒拿”,并让我“倾倒”,倾倒于那“些辽远的意蕴”中。
摘花人都被花香煨透了,从身边走过去的时候,风里搅起一团暗暗的香味儿。而脸上,沧桑,粗糙,全是皱纹。
此刻,摘花人与花儿已无二致,恰如梦蝶的庄周,早已不知何为花,何为摘花人。也许是摘花人在摘着自己的梦吧?自然,此刻再“多说一个字,都是矫情的。最好,不做声。”也正是在这样的不做声里,让人“带走一篓花骨朵,”带走了“一缕花香,使人浊气下降,清气上升”,恍然间便也随之物我两忘了。无疑,她的这些文字与她备受好评的“本草系列”是一脉相承的,读来,虽然有若即若离的惆怅和某种细若游丝的苦涩氤氲其中,仿佛隐身清水的中药,但让人感觉心胸澄明,有地气,有一种淡淡的温暖渗透其中,有一种纯净的阳光隐身其中,让人直觉这是披着《诗经》走出来的文字,是被唐诗洗涤过的文字,是被小令浸泡过的文字,“是让人的心灵更加纯洁的”的文字,读来,直觉药香悠悠,禅意脉脉。
这一点,在她的《卷帘看花》里无疑有着更鲜明的体现:
我家的小院子,分明是一匹粗布。可是呢,粗布上添了花,却禅意得很,少了俗气,多了清雅。也多了一份山野气象,不虚浮,扎扎实实的好看。深山小院,老树昏鸦,几枝美得炫目的花朵,肯定是诗经里的风韵。
这样的文字,这样的意境,真真应了王统照《纯散文》中的说法:“没有诗歌那样的神趣,没有短篇小说那样的风格与事实,又缺少戏剧的结构,”但“使人阅之自生美感”。自然,这样的情景,“因为美,让我们无言,发呆。”真个“欲辨已忘言”,是呀,正因为这样的美“就想把它毁掉”,因为 “小孩子的表达方式很独特”,认定了花儿“自己凋谢也要枯萎,我摘下来也是枯萎,但是,我偷偷摸摸采摘的过程,却又有一种奇异的愉悦”。“后来的日子才慢慢明白,因为爱得深,而去亲手破坏,那是因为幼小的潜意识里,害怕它猝然而逝。”
这样的情感也许很多人都曾有过,但是,却鲜见于文字,这样正是作家的独特之处吧,诚如都德所言:“诗人就是还能用儿童的眼光去看的人。”苏联作家康·巴乌斯托夫斯基在他的《金蔷薇》中也说过:“对生活,对我们周围一切的诗意的理解,是童年时代给我们的最伟大的馈赠。如果一个人在悠长而严肃的岁月中,没有失去这个馈赠,那就是诗人和作家。”那么,刘梅花无疑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诗人。所以,在她的眼睛里,“花是有花神的”,而且,“和花儿在一起的,还有青衣裳的奶奶,站在一片阳光下,发呆。那么老,白发如雪。衣衫依旧灰楚楚的,我揭开一角,把脑袋藏进去。”从此,再也走不出来那个远逝了的童年,走不出那“小罂粟”的心扉来,因为“真正的爱是过了千年都还记得”。自然,她也就也就忘不了故乡的《葵花》——
花开得也不甜腻,很清爽。也不妖冶,干净,清冽。
有些花儿开着开着,就心花怒放,怒放得简直要抽风了。葵花可不,清纯,烈而收敛,有君子气度。
这样的葵花开得宁静,开得平和,没有梵高笔下的那种张扬与热烈,没有梵高笔下的那种狂躁与挣扎,只是自自然然地开着,开出了一种风度,一种境界,一种操守。
万籁俱静,只有花开的声音。鸟不鸣,花却喧嚣。看一眼,被野性的美击打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太美的东西,让人自卑。
的确是这样,在真正的美面前,我们谁又能抬起头来?然而,这还只是能目睹的美呢。更美的则是——
一地枯瘦的骨头,寂寞,衰老,撑在一天天变冷的天气里。
……那没有花盘的光杆杆,脖子朝前伸着,还是向着东方,面朝太阳。一丝不乱,苍茫肃穆,暗含着一股强大的气势。这疏朗辽远的意境,真是惊心动魄的美。
这样的美,则美出了一种精神,美出了一种意境,美出了一种禅境。这样的美才让人——倏然泪下,因为感动……光阴里一定藏着一些我们不知道的秘密,草木知道,天地知道。就算枯萎了,失去了花盘,内心的信仰还是一样的,还是纹丝不乱。万物生,万物荣。而这肃穆,这萧瑟,都是天意——只有草木自己洞悉。
这样用字让人如同触到一种圣物,具有开辟感、自生感。这就更觉刘梅花散文语言的特色是纯正和凝练的,在这些篇章里,语言分离出了作家的意识,成为一个可能的存在,它们往往不是被造出来的,而是领着作家走路的,掌握语言是一种能力,受语言掌握则是神的宠幸,正是它加深了文章,提升了作家,一如神的谕示,电光般凸闪于黑暗的天空。不仅如此,这样的文字还让人有种大彻大悟之感,猛一看,似乎有点沉郁,但是,细细品来,则让人慢慢感受到作家的宇宙意识浸渍其中,慢感受到作家的宇宙意识浸渍其中,让人觉得一且都是自然自在的,既不需为万物的荣而乐,也不需为万物的萧而悲,毕竟是“是草木驮走了光阴”,我们只需要顺乎自然即可。作家看似在说花,何尝不又是在醒世呢?在这个系列中的隐喻里,不经意间就然人触摸到作家内心中的那醒世情怀,而奇妙的是,表达方式却如道家——不温不火、不疾不徐,喻世却不劝世,个中又无不隐隐渗透着淡淡的禅意,这怎一个“淡”字了得?这样的文字,真的到达了返璞归真的地步。我想,这才是作家醒世的最高境界吧?但我最为感冒的还是其作品中的药香味,那种若有若无的味道真的让人读来心灵通透。而个中的禅意却悠悠地洗涤着读者的心灵,让人不觉间便觉内心澄明……
我知道,真正好的散文就像真正的禅,是不可言说的。那么,我又何必再啰嗦呢?
刘梅花的散文作品欣赏:《三叶草》
太阳窝里嘛割苜蓿,风吹时叶叶儿摆开。你这样稀罕的咋走开,走开时尕手儿甩开。
这个叶叶儿摆开,也就是三片叶儿,多摆也没有。苜蓿是个俗名,三叶草是笔名。苜蓿只有三片叶子,如果你能找到四片叶子的四叶草,那就是幸运草了,是幸运的象征。据说十万株苜蓿里,才能找到唯一的一片四叶草。问题是,苜蓿是盘墩的,也就是说分枝分得很疯狂,一株苜蓿可以分叉为若干的枝叶。想想看,这一叶多么难求啊。很稀罕的。
这个四叶草,我猜应该是黄花苜蓿。黄花苜蓿的叶片是心形的,三片,稍圆,看上去就有浪漫的味道。黄色的小花朵笑汪汪的,开得很温馨。不过我喜欢的是紫花苜蓿。紫花苜蓿当然也是三片叶儿,只是叶片像羽毛一样的,长圆形,也说是托叶狭披针形。叶腋插枝开花,紫花紫的很地道,一簇簇拥着,很诚实的样子。紫花苜蓿是过日子的,黄花苜蓿是浪漫一族的。
我们说太阳窝里,就跟说被窝儿里一样,是说暖和的很。割苜蓿要在阳光最好的时候割。早上露水浓割苜蓿伤手,伤苜蓿根,不能割。傍晚割了,二茬长起来的苜蓿伤了精髓,黄兮兮的,毛嚷嚷的,不壮实。李黑子总是嗓子里吊着些嘴里吐着些的就这么唱着:太阳窝里嘛割苜蓿,风吹时叶叶儿摆开。你这样稀罕的咋走开,走开时尕手儿甩开。狗吞羊肠子似地没个利索。他的声音好像被死烟薰过。人长得也烟熏火燎的。
紫花苜蓿要种得稀一些才好,留开足够的空间让它盘墩,插枝。李黑子家种的苜蓿都太稠,他爹不长记性。挤得苜蓿长不起来,僦在地皮上,细脚伶仃的一副窘相。我家的苜蓿都半人高了,小紫花开得正欢实,父亲弯下腰几镰刀就搂上一捆。他家的苜蓿还赖在地面匍匐着,灰楚楚的,毛茬茬的,挤得看不成。
父亲往我家的灰毛驴背上驮苜蓿时,总是有些得意。地埂挨着地埂,我家的苜蓿喧腾腾儿的往上长,李家的地里一地狼藉,简直比不成。一比,父亲就会发笑,嘿嘿的笑出声。一比,李黑子爹的眉头就攒起来,在眉心结一个疙瘩,恨不能把那些苜蓿踢上几脚。
李家的苜蓿长不起来,那头黄骡子就瘦成个老龙王。它揣着一身骨架到渠边去喝水,又抖着一身干骨头在村子里溜达,喝进去的一肚子水在咣当咣当响。这让李黑子妈无比懊恼。
李家婶子常年穿着那件没颜寡色的蓝衣裳,闲时就杵在家门口的白杨树下,一声一声的骂李黑子爹。直骂得白杨树上的麻雀都挪了窝,再也没有来过。李黑子爹最多也就偷着嘀咕一句半句,骂李家婶子是狼老鸹。
我家的那头灰毛驴一直吃着上好的嫩苜蓿,不用添料,走路咯噔咯噔的膘肥体壮。李黑子爹一看见灰毛驴,脸上就郁积起浓郁的黑紫,阴的望不成。
头茬苜蓿割完了,父亲就在茬地里浇透了水,等二茬扑起来。李黑子家的苜蓿总算往高里长了些,毛兮兮的不茁壮,还是割不起来,急也是闲的。
奇怪的是他家的黄骡子慢慢地上膘了,不像老龙王了,有了骡子的模样。我想一定是李黑子狠下功夫四处搂草,让骡子吃饱了。再说我们只操心灰毛驴,至于李家的黄骡子饿死我们都不会在乎的。
当然,乡村里是藏不住秘密的地方。时间久了有些秘密就不是秘密了。比如黄骡子长膘的事。
我们村浇水是按次序的,轮到白天是白天,轮到夜晚也别有怨言,一直都是那样的。后来浇夜水的人说,李黑子爹等夜深人静的时候就去了附近的村庄,高家窝铺,地湾,打柴岭,野槐沟,摸黑去光顾苜蓿地。全女子说一次能背回牛大的一捆,好像她亲眼见了一样。
我是不能守口如瓶的,全女子刚走我就赶紧说给弟弟,我俩就捣短着说,真正是个贼疙瘩。我妈听见了,就过来赏给我们一人一脚,作为背后捣短人的奖励。
李黑子爹本来生的就矮小,偷一大捆苜蓿奔逃时一定很费劲。青草含的水分重,越背越沉。我和弟弟抬一捆苜蓿,总是一路吵着架回来,太重了,彼此责骂,总觉得自己吃了亏。不过做贼的人全身的潜力由于高度紧张都调遣起来了,也许比平日里力气要好,能临场发挥吧。
我家的二茬紫花苜蓿扑起来的时候,就到了麦收时间。李家的苜蓿勉强能下镰了。草瘦虽瘦些,柴是柴些,但总比没有的强。一个夏天,李黑子爹背驼下去一截,脸也愈加的瘦了,二指儿宽。倒是那头黄骡子,终于膘肥体壮起来,没有吃过亏的样子。
割完麦子要犁茬子地了。黄骡子就比我家的灰毛驴攒劲多了,气昂昂地犁完半块地,还安然自若地站在田埂上悠闲着。灰毛驴就不行,犁上几个来回就累得气喘吁吁,细腿子发颤。犁地不到一半,就浑身汗珠子滴答着连滚带爬的样子了。爹就卸了犁铧,歇上半天了再犁。
李黑子爹就立刻骄傲起来,嘿嘿地笑着对我爹说,刘大个子,养牲口还是养大牲口好啊。你看你家这个屎爬牛。屎爬牛就是屎壳郎。我家的毛驴还在大口喘气。不知道它能不能翻译过去这句话。要是它翻译过去了,自己被蔑视成这样,定然撵着和李黑子爹吵上半天的架,也学着李婶子的样子骂他蔫头,贼骨头。
我家犁好的地里,要种秋田。爹是个精打细算的人,不肯浪费地。荞麦种子撒在地里,套上灰毛驴耙几遍。接上一场雨水,荞麦芽儿就透土了,绿油油儿的好看。李黑子爹牵着黄骡子遛地埂上的杂草,眼馋地说,刘大个子,你教地也歇一歇,一晌地给你张两茬庄稼,你心狠不狠啊。
父亲吭吭地干咳两声呲牙笑:你天天牵着你的长腿蚊子遛来溜去的,光吃人家的草,自家地里的一地草都省下了。你不心狠,种下的草稠的苜蓿把苜蓿的肋巴挤折了。他们斗嘴的时候,父亲就停下手里的活儿歇一歇。他总是很忙,家里的活,地里的活,冬天还要出门打工,就跟陀螺似地不停旋转着。一根看不见的鞭梢缠在他身上,令他无法休息一段日子。
李黑子爹除了深更半夜偷草比较辛苦外,其余时间倒也清闲。他有三个女儿,长大一个就讨来彩礼打发一个,所以他不愁钱,也能买骡子。父亲就我一个女儿,还苦心巴力地供书,还捧在手心里,这让李黑子爹简直无法理解。
秋后收了荞麦,灌了冬水,地才歇下来。而苜蓿地里,也浇足了水,保墒。
苜蓿是宿根,也就是一茬种下去可以长好多年。一般是三年换一次。苜蓿能改良土壤,我们说能肥地。种过苜蓿的地,三年不用上化肥,庄稼长得壮实。种胡麻拔地,头一年种完胡麻,第二年地里不好好长庄稼。谁有谁的脾气。大雁过去要留声,山羊过去掘地搜草根。
开春的时候,紫花苜蓿从地里拱出嫩芽儿来。村庄里的闲人都集中在苜蓿地里抠掐苜蓿芽儿。整整吃了一个冬天的酸菜,吃得人人胃里泛酸水。看见点绿气儿都巴望的不行。很稀罕。掐来的苜蓿芽儿清水淘洗了,下在面条饭里,眼见得有了绿色,饭就格外香了。待苜蓿再长一长,有半寸多长时,便摘来能炒能凉拌的当菜了。整个春天,都是以苜蓿当菜的。
正月十五雪打灯,今年的庄稼太平。上庄下庄的你打听,苜蓿芽儿往上生。
一地紫花苜蓿,喂养着村庄贫瘠的胃。
至于黄花苜蓿呢,人是不能吃的,只能当草。但牲口们也不爱吃,吃了上膘也慢,所以村庄里种的比较少。黄花苜蓿大约就是传说的幸运草。据说找到了四叶草,就找到了幸福。一叶,象征名誉。二叶,是财富。三叶,是爱情。四叶,是健康。相传若是为喜欢的人找到了幸运草,那就找到了幸福。
我是不认同这样的排序。把健康排在最后那可不合适。我的想法是先有健康,剩下的都有,才会幸福。我很想把这个排序倒过来,这才刚刚好。也传说三叶草是亚当和夏娃从上界带到人间的礼物。苜蓿有一个花语:那就是希望,爱情。传说都是美好的,有希望,才有爱情。可见爱情完全可以排在第二位呢。
麦子出穗者豆花开,青燕麦穗穗儿吊下。三叶儿苜蓿天世下,嘴边的话儿又咽下。咽下去也无妨,只要有希望。
我家的灰毛驴嘴挑,吃黄花苜蓿只吃嫩稍。它老实,也不知道苜蓿还有笔名叫三叶草,幸运草。它也一直吃自家地里的苜蓿,对别人家的苜蓿没有非分之想。不像李家的黄骡子,喜欢做贼。一边走路,一边把嘴伸到人家地里,快快掠上一嘴,几口就咽下去让人发现不了。紫色的黄色的花在它嘴边迅速一闪就不见了,真是利索。
一只羊的嘴底下有一把草。每只羊都吃自己嘴底下的草。这是村庄的想法,不是黄骡子的想法。这个黄骡子偏要吃别人的草,饿疯了一般的,逮住谁家的就吃谁家。
李黑子放骡子在地埂上左顾右盼,脖子上装了弹簧一般灵活的很。两只眼珠子就是两盏探照灯,骨碌碌扫过来扫过去辐射面很大。黄骡子是进了谁家的门像了谁家的人,也是有灵性的很,点眼就犯,识眼色呢。它伸长脖子左一嘴右一嘴,净偷吃人家的苜蓿。
古人说瓜田李下,是要避嫌疑的。经过瓜田,不要弯下身来提鞋,免得人家怀疑摘瓜;走过李树下面,不要举起手来整理帽子,免得人家怀疑摘李子。主动避嫌,这是有修养的表现。李黑子专挑在人家苜蓿地边放骡子,太不避嫌了。不过呢李黑子上了四年学,从二年级倒退到了扫盲班,所以不懂这个瓜田李下。黄骡子呢也是一字不识,它只知道见机行事。况且它家的那些苜蓿干茬茬的戳嘴扎嗓子的不好吃,也不够吃。它不懂礼仪,偷上一嘴算一嘴,偷得熟门熟路。李黑子和黄骡子总是出现在人家的苜蓿地边,流连忘返的走不开,让人看着担心。
我家的苜蓿地在大路边。我放学后经过苜蓿地。整个春天,我要先到苜蓿地里掐好苜蓿才回家做饭。有时爹在歇工时替我摘好一草帽壳苜蓿,压得瓷实的很。我骑自行车的技术那个好,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搂着草帽和苜蓿,飞一样的一路高歌而去。草帽的汗水味儿和苜蓿的青草味儿混合着弥漫在鼻孔里,亲切而独特。多年后明白那是养育着我的味道。
有时候爹不在那块地里,我就把苜蓿掐在书包里。爹不在地里的时候必定有李黑子和黄骡子的影子。这简直是一定的。老远的我就看见黄骡子脖子一伸一缩盗窃我家的苜蓿,李黑子的脖子弹簧一样扭转着,探照灯四下里睃着。待我和自行车飞驰到了地边,黄骡子早把脸贴在地埂下的杂草里,目光很无辜的看我,嘴角还粘着几粒紫花黄花。李黑子就若无其事的哼哼着他的死烟呛过的腔调:王哥放羊,高高山上。别的人放羊在荒滩上,王哥放羊在高山上。
王哥放羊一辈子也没偷过人家的苜蓿,李黑子放了几年骡子专干盗窃草的营生,让人气得不行。我常常杵在地边和李黑子骂架,直骂得天昏地暗。李黑子总是嚷嚷:你闻闻,骡子嘴里有没有苜蓿味道?我总是指责:这一溜子被啃去梢子的苜蓿是你啃掉的啊?我们就这两句话搅缠来搅缠去搅缠不清楚,骂上一个时辰不见分晓。
黄骡子居然在我们正骂得酣时见缝插针地迅速又偷几嘴,简直让我发疯。有时我们厮打起来,黄骡子就豁上老命狠狠地把嘴巴当做收割机一样地切割去一片。一个村庄的牲口里,只有黄骡子有这个本事,可见李黑子平日里对它训练得当。
我弟弟要是长时间等不到我回家,知道又是和李黑子吵架着,就匆匆赶来助阵。不得不承认,李黑子多么的赖皮,我们俩人也不一定骂胜他。一场混战之后,天都快黑了。我们结束战争秕着肚子回家。只有黄骡子大腹便便。它用很真诚的大眼睛看我们,很无辜,使我们觉得偷吃草的是李黑子而不是它。事实上我们也是不曾怨恨它的,只是怨恨李黑子罢了,觉得李黑子比黄骡子更缺青草。
路上走不久,我还一肚子气呢,李黑子却涎着脸皮和弟弟搭话。两句三句,他俩就嘀嘀咕咕地聊上了。好像根本没有吵过架一样。我弟弟甚至回头再弄一小捆苜蓿,绑在木叉上,被李黑子扶上骡子。他骑在骡子上,举着叉,一把苜蓿在骡子眼前晃悠着,却又保持着一点距离。黄骡子不知道是个圈套,一直急着吃那点嘴边的苜蓿,一路小跑,却一直吃不到嘴里。它走多快,苜蓿也走多快。乡里的俗话是天窗里吊苜蓿——给驴种相思病呢。他俩高兴地哈哈大笑,早都忘了先前的吵架。只有我郁闷的跟着,有气无力地蹬自行车。
李黑子不识几个字,却掌握着不计前嫌这个法宝,灵活地运用在村子里。脸皮厚就是心理弹性能力好,这是现在才悟到的。太脆弱的人就是心理弹性力不够。所以他的黄骡子一直在偷草吃,他也能一直在村庄里混,没有人过于嫌弃他。
李黑子家在晚间铡草。紫花苜蓿黄花苜蓿被切成截截子,再掺了铡碎的黄草,喂黄骡子,喂几只羊。那些苜蓿原本长在别人家的地里呢,但转移到他们家之后,就算是黄骡子的饭了。村庄很散漫。也没有人跟黄骡子计较饭碗。人得吃饱,黄骡子也得吃饱不是。我家的灰毛驴吃的少些,不费青草,就不掺黄草。我弟弟把苜蓿剁碎了拌上麸皮喂鸡。
我们年年有一只鸡是鸽子孵出来的。我妈等鸽子下了蛋,就取掉鸽子蛋,换上一只鸡蛋。鸽子毫不知情的孵出那颗鸡蛋。这只鸡儿长得像鸽子,小巧玲珑的很好看,走路文雅的不像别的鸡儿。鸽子的温度改变了它体内的某些基因。这只鸡最爱吃苜蓿,最受我们疼爱。我们常常捋下苜蓿叶子,一片一片喂它吃。它常常拍着翅膀,一心一意想飞起来。
大麦出穗者索罗罗吊,歇地里种荞麦哩。一地儿苜蓿草嫩旺旺摇,苜蓿地里藏财宝哩。
庄稼人不知道四叶草,只知道苜蓿是养着村庄的,养着大家简单而粗糙的日子。苜蓿地里,藏着的不是财宝,是一块又一块的土疙瘩。我在很多年之后,用力敲碎那些硬邦邦的土坷垃,抖松那些板结的记忆。如果有四叶草,那是剪贴的喜庆的窗花,是一对竹报平安的春联,是红花棉袄的一粒扣子,是饭碗里的一撮碧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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