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鹏山的散文
鲍鹏山,著名作家,安徽人,1985年毕业于安徽师范大学中文系。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古代文化的教学与研究。下面是小编给大家带来的鲍鹏山的散文,供大家欣赏。
鲍鹏山的散文:父亲与我
我能常常感觉幸福,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那就是,我不是一个物质欲望特别强烈的人,这使我摆脱了在这过度物质化了的世界上过分的孜孜以求,心为形役,用庄子的话说,是,“未数数然也。”从而我就有了闲暇,有了闲暇的心境。
但我绝不是一个唯唯诺诺的老好人,我常有超过一般人的道德愤怒,这使我在我的家人和朋友眼中,是一个常常找气受而又偏激的人。但我以为这是一个作家的必要心理构件。所以,与《我是一个幸福的人》一样,还有一个题目我也一直在心而没有付诸于笔,那就是“我为什么脾气粗暴”,我想写我在生活中那些被激怒的时刻:贪官污吏草菅人命的时候;“学者”“专家”鹦鹉学舌混淆视听的时候;寒风瑟瑟的午夜大街上,一个摆摊卖炒面的十几岁少女手持炒瓢被城管追得哇哇大哭却又无处藏身的时候……总之,面对这些,我不能像某些修养到家的作家所云,人到四十,一切都淡然了,心境平和了。我虽则很羡慕他们的境界,但一旦类似场景出现,我仍然热血沸腾口诛笔伐,甚至欲攘臂而斗。
但说到底,这一暴躁的个性仍然不妨碍我是一个幸福的人,我出身贫寒,童年、少年、青年时期常常吃不饱饭,饥肠辘辘。我父母是农民,为了我们几个孩子读书,全家人不得不忍饥受寒。我父亲是一个读过私塾的人,他读书的年头不长,但那种传统的读经教育使他一辈子都是个“文化人”,虽然他的日常生活与行为是一个完全的农民,但他那在广阔的农村天地中绝对稀有的文化人的眼界,文化人的思维方式,文化人的爱好与趣味,文化人的审美与审世眼光,使我在儿时的诸多懵懂玩伴中得天独厚地享受到了直到今天他们也不可能理解的教育与熏陶。我经常呆想,在我父辈那一代90%以上的完全文盲(10%的非文盲中,也大多不过是略识几个字而已)组成的乡村,夏天纳凉的夜晚,我们几个兄弟在一起吟诵古代那些优美的吟咏星辰、明月、清风等等的诗句,是一种多么不可思议的场景。而这一场景的能够出现,唯赖我父亲一人而已。顺便说一句,我暴躁的,甚至可以自诩为嫉恶如仇的性情,可以说并不得自一种文化的操练与道德的琢磨,而完全是由于生物遗传--我父亲的性情就是至强至刚肝胆似火的。
我母亲是个文盲,是我家的童养媳,七岁不到就到了我家。但我母亲的见识和对事物的判断力与决断力似乎倒常常在我父亲之上。当年我大学毕业,决意去青海,走异地奔异路,寻找别样的生活,亲戚、师友几无支持者,学校也不想让我去,暗中希望我父母反对。是我母亲的一句话促成了我,她说:男孩子留在身边有什么出息?走得越远越好!然后我父亲提笔给我写了一封表明他们态度的信,我被他们放行了。
我的大学辅导员风尘仆仆地赶到我的农村老家,在那里他见到了我的农民父亲。我父亲是这样跟他说的:自古忠孝不两全。孩子是国家培养的,应该报效国家,去艰苦的地方工作。
是的,我常常感到幸福的原因,还在于我有那么好的父母。这是我不能选择的,而上天给了我。
孟子说人生三幸福的第一条是,“父母俱存,兄弟无故”,可我在写这文章时,内心正充满悲痛与遗憾:我的父亲在十天前,永远地走了。在他生命的最后三年里,他承受了巨大的病痛,却不能享受到我这个不孝子的床前尽孝。是我的母亲,以同样七旬的衰老身躯,为我们尽着义务:在三年左右的时间里,我母亲给了我父亲无微不至的照料。
多年前,当我还在青海,春节探亲时,父亲就对我说,“父子总有一别,那一天到来时,你不要想不开。人未死,不会让你回来,这么远,你赶回来,我如不死,不是让你白跑一趟吗。”实际上,正是他的这些话,促使我下定了回内地的决心。
十天前,我在奔丧的途中,接到我二哥发来的短信:拟一副七字对联,做灵堂用,还要四个字放在灵堂正中央。
我望着车窗外江南如画的山水,泪水迷蒙了我的视野,我给二哥发回了这样的对联:
慈父已去江山冷,
儿孙归来桑梓寒。
那四个字,我就用了古老的“伏惟尚飨”。
是的,我们悲痛,但我们仍要“努力加餐饭”。幸福虽已残缺,但人生仍在继续。我还将继续写作,教书。我父母在绝对贫穷中让我读了书,开辟了我一生幸福的道路,我会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