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中的解放碑
“人民解放碑”这尊代表着和平与解放的六层八角形楼塔,耸立在重庆的中心已凌过整整七十个春秋。那乳白色的碑身、那八根把住八只角橙褐色的棱柱、那沉坐在碑上端背对背的四架大钟与那顶端射出来的一竖天针浑然一体,重重地呐喊出了它的庄严与光荣。
然而,自古以来享受着长江和嘉陵江滋养和友爱的渝中半岛,如今已换上了时代的新衣 ,穿了几十年的破旧岛装被一一扔进了南水北江,随滚滚的波涛荡涤罄尽。数十年前那种瓦是瓦墙是墙的房,东边叫西边响的街,绿荫行走路两旁的情景已经在我的脑海里漂卷成了一团模糊的记忆。原来手牵着手围着半岛的心脏-----“解放碑”转圈的什么三八商店,群林市场,重庆美术公司等等这些名家老店,如此的三五层高的方形房体早已退回到大自然的呼吸里,只有在黑白旧照上方能证明它们确实在此地与那座历史丰碑进行过长时间的对话……
这座从上世纪四十年代走到今天的纪念碑豪睹了他周遭发生的一切巨变,现在只剩下他这位老将军还脸不改色、形不改态地坚守着自己神圣的领地,诞生半个多世纪以来他一直比这一大片商座民居高出半截身子,而今居然在新来咋到的高楼大厦的围困下如一个小矮人委身于其间,但他依旧巍然挺立在中心的中心,因为它象征着一个民族不屈不挠的精神。
这里曾经发生的一切皆成为历史,它记录了我们当时简单的生活,承载了我们那时年轻的情绪,并收拾起了我们过去幼稚的思想,可是有多少人还在怀念它,还能记起它呢?有人说,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可是现代人有谁会去在乎那背叛或继承呢?一代人走着一代人的路,一辈人唱着一辈人的歌,每一级台阶都烙下了不同的印迹,每一种歌里都生活着不同年代的人。
好久没来解放碑了,下了车,丢掉了送我来的交通工具,立即把自己轻轻地放在这幅曾熟悉但又陌生的当代画卷之中,像是平白无故地做了一笔画中点缀。而我眼里尚过往着前些年那些老路旧楼,旧摊老铺,着装朴素的男女,眼下与路人搓肩而行,总觉得这街市的新脸和自己这瓶老陈醋格格不入。是时代跑得太快了还是自己有点落伍,真有些想不清的蹊跷在里边。是啊,该去的终归要去,该来的理直气壮地到来,新的它已经飞降在你身旁,你就得承认它接纳它呀。
渝中半岛上的解放碑,这个山城人引以为骄傲的商业和金融中心,代表了地方上最高的经济利益,但它仍在努力争取挤进国际大都会的荣耀行列。那样的雄心,让他不得不先让自己的体型容颜长得更接近上海老大、香港老弟、甚至远亲纽约,然后再慢慢地丰满自己的内心世界。遗憾的是他不能如许多老牌的资本发达的都市,从萌芽初期,一边构建自己的城郭一边充实自己的内在。正如对待一个发育中的小孩,在他身体成长的同时给与他心理、文化素质的培养教育,他成人了,那么它的思想也自然成熟。可是我们现在的许多漂亮的新城就好像是一个白白长旺的大人,头脑空空的没什么内容,再来进行后期填充式的教化,这样的方式是否奏效,值得商榷?我想这应该是东西方文化的差异所在吧。
不过在这里我仍然可以闻到西方华尔街的丝丝凉气在这曲折阡陌的东方峡谷间漂移,高耸在窄道两岸的摩天大厦,犹如侧立千尺的绝壁,发出森然的寒光,誓有不可侵犯的威严。峡谷中涌动的人群,就像一潮潮繁忙的蚂蚁,闷头闷脑地谁知在寻找着什么。那黄点点的出租车,被裹在慌乱的蚁群中常常行动迟缓,不知所措。
各种立体几何图形,在解放碑商圈的狭缝中努力朝天伸展。桶状的像正盛着高质的原油,等待出售;方正的像一尊皇帝的玉玺,四平八稳地盖在这方热土上;扁形的像一块永远不会收拢的大屏风,遮挡着后面进行的桩桩善恶交易;扇形的尖角像一把利刀,遂要剖开竞争对手的心脏;真是威风扫十面,雄心冲霄汉。跑在建筑界最前沿的各类风姿的楼宇,(只差还没搬来埃及的金字塔,)都在这里击鼓上演好戏,真可谓“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但在旁观者看来,它们真正比试的是谁的人民币更长,谁的美元重叠得更高。
望着这些麻木不忍的巨型怪兽,我禁不住未寒而栗,在它们光洁的大理石、玻璃幕墙皮层里潜伏着躁动不安的暗流和风云,它们似乎纷纷伸长脖子向着青天呐喊,可青天无意应答,像在藐视它们的狂妄存在。对于辽远高旷的天宇苍穹,它们远远不及一颗遥遥的星星来得恒久伟大,真像是被打败了的一群骄傲,被无视了的一撮得意。站在它们身旁,我狠狠地替上天对它们大放了一通畅怀的厥词。这时我倏然想起了我来解放碑的目的,而这一切与我有什么干系呢?
我穿过几个街区,横过几道路口,找到了我久违的重庆名小吃,“吴抄手”中华路店。这个老不换汤的百年英雄,仍然穿着传统旧服和我见了面,而且一直立正着的姿势也没有稍息的意思。他周围的邻居拆的拆了等着再生,新的恰好刚刚站抻。“吴抄手”他为什么还是熊着一幅老摸样?是为了力争什么权益吗?还是在等候更好的拆迁政策出笼?不过他确实勇如壮士,欲以老顽固的板姜态度来抗衡实时的变迁,我觉得他就像一个老红军,背负着赫赫战功,胸吊着闪闪勋章,现在就给你玩一下老资格的游戏看看。
虽然“吴抄手”衰黄的外貌不肯改变,可是它的心律却搏动有节,血液循环不断地加快,似有不越活越年轻绝不干休的气数,在它卖出的名小吃价格单上不停地做作日新月异的功课,的却走在了市场经济自动调节的前列。我最喜欢吃的是它的锅贴饺子,而且是每天下午一点以后才会慢吞吞地一锅锅煎好,然后一只只数给排着队等它们的馋猫。记得二十年前在解放碑上班时,经常去买,那时就十六元一斤,后些时涨成二十五,三十,现在居然凑成了半个整数,五十元一斤,就等于一元钱换一个,卖出的真是颇有贵族身价的饺子。
因为一直都吃它,再贵也舍得去买,当几回贵族也未尝不可,比对下也是,就没有在别处吃到这么和我胃口的饺子。买了50个锅贴,用食品袋装了一大包拎在手上还是热烘烘的沉甸着呢。是啊,50元,坐公车可以坐二三十回了。我感觉有点饿了,掏出一个吃掉,味道当然不错。但我突然计算起来,如果我搭乘普通客车打卡的话还省10%,只要九毛钱,那么我不是一口吃掉了一趟车还可以余下一条尾巴吗?可是现代人不是这样算账的,我得学着点。
此刻我顿时憬悟到,在必要的时候,你还得顺了潮流,依了时尚,看不惯的要习惯看惯,不如意的要学着如意,不能理解的要努力去理解,老是在自己的漩涡里打转,你游不到安全的彼岸不说,还会在越转越浑的洄流里迷失自己。况且,你又不是老革命,哪有本钱去和潮流较真呢?
……
渝中半岛,曾经的旧相识现在摇身一变,成了老土地上的新贵,一二十年间岛君的身子突然一下子发福了。太阳还是原来的太阳,风雨还是一样的风雨,照耀和洒落在纹丝不动的半岛上,就沐浴出了别样优质的转基因禾苗。设若我是一只从永川森林公园偷跑出来的大象,我一定会惊叹于这两脚两手的而且比我渺小得多的动物的创造力,但是又一思来,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它们不过仅仅比我多了一项功能而已,那就是挖空心思地利用工具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