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指甲

2017-03-14

夏天,总是给我拥挤的感觉,每一处清凉的缝隙都被燥热塞满了。往往我会到萱的家里,不管她在干嘛,我都站在她旁边看她慢慢做事。我家的院子和她家东西相接,没有界限,只是我家院子里有几棵栋树,她家院子没有,过渡到她家院子的只是一个缓坡。

萱皮肤白哲,眼睛看东西都是斜着的,头有个毛病,就是会不停地摆动。萱还有着遥远的故事。她现在的丈夫叫德礼,但不是她的第一个男人,第一个男人叫德福,是德礼的弟弟。德福不务正业,到处游荡。当萱的第一个孩子还没出生时,德福逃窜得不知所踪。六九年的那个时代,村里的人不用刀都能把萱和没出生的孩子逼死!德礼还是个光棍,他及时地娶了萱并说那孩子是自己的。

萱的第一个闺女,就是雪岭,后又生了两个闺女,依次叫雪华、雪艳,还有一个儿子,外号叫“八百”,“八百”是指八百块钱,就是政府作为超生的处罚款数。

花开花落,村民们现早已忘了萱的前尘旧事,就像忘了萱有不停摆动着头的毛病,可能连萱自己也都忘了自己的毛病,她只是记得猪该喂了,在看到我过去就笑了,“你妈在弄啥?”“不知道”我不会注意我妈在做啥,也不会为了回答她的问题专门看看我妈在做啥。我更感兴趣是看她和猪食:萱把煮好的猪食倒进一个瓦盆里,那个盆沿缺了几块,污浊不堪。她再把一家人吃剩的红薯皮和红薯蒂也倒进瓦盆里,用手边捏边搅,使猪食均匀调和,不让猪专挑嘴去吃红薯。

萱自己有缺陷,可是却努力让自己的三个闺女美丽圆满。她把院子前的洼地用土填平,种了很多花草,还有向日葵。夏天花开了,萱给闺女们个个都染了美丽的指甲。我对花的迷恋,就来源于萱,来源于萱种的可以染指甲的“指甲花”,后来我才知道那花也叫做“凤仙”。

我天天去萱家串门,绝大多数时间我看见德礼总是长吁短叹地躺在床上,他的腰无法干重活,起因是那年去县城卖粉丝被马车轧了,如果不是厚厚的粉丝垫在身上,恐怕命都没了。

晚上了,萱默默地纳鞋底,昏黄的煤油灯里有德礼抽的旱烟味。萱边纳边和我一来一去的说话。

“恁大又给你寄钱了?”

“没有”,我回答。我知道我爹的汇款单是全村人羡慕的话题。

“你想不想去恁大那里?”

“想去”

我当时只想见识一下我爹住的地方是个什么样儿,可没想离开熟悉的人而去常住一个陌生的地方,但我没表明当时的思想。

“你吃不吃我刚蒸的红薯?”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萱又接着说:“你好东西吃多了。咋么会吃这种东西呢?”我像被人捉住小辫似的挣扎,“不是,是我不想吃”,末了,她说了我最向往的话:“明晚上你来了我给你包指甲!”

第二天傍晚,我突然发现我流了好多血,虽然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还是惊惧不安,像一只到处找窝的兔子,萱的家就是我最想去的窝。跨进高高的门槛,堂屋的长凳上隆起的一座小花山最先勾住我的眼:大红的、粉红的、雪白的,聚在一起的各种颜色的指甲花,玲玲珑珑,像一只只张翅欲飞的蝴蝶。

萱把花放进碗里,撒上一点盐,用擀面杖的一头轻轻地捣着,眨眼功夫,鲜艳的花朵成了一团花泥。雪玲和她的两个妹妹已经都趴在床上了,兴奋地伸出三双光溜溜的小手。萱说“给你最后包吧”,我满口答应。我正想越晚越好,盼望着血流干净了安心睡觉。

萱捏起黄豆大的花泥先在雪玲的指甲盖上,再轻轻抚平,让花泥均匀地覆盖满指甲盖,再用大小差不多的亚麻叶包上,用亚麻皮扎好,包好的手指不能乱动了,如果花泥移动位置,则染色的就不是指甲盖而是别的地方了。

萱还是不停地摇着头,三个闺女嘻嘻哈哈。互相推搡,萱眼里的幸福都要溢出来与煤油灯的光揉合在一起了,我就像是被萱抛弃在床外的孩子。

带着对美丽指甲的憧憬,我安然渡到第二天早上,迫不及待的撕开亚麻叶,指甲盖是橙红色的!但是我妈对我向往美丽的欣喜总是漠不关心的,我独自享受着这美丽,直到听我妈说雪玲要走了,我愕然。

雪玲的亲爹德福在山西煤矿出事了,为了抢救更多的国家财产,他丢失了双眼。矿上特许家属享受一切福利,子女可以顶职。德福想给雪玲谋个出路,挣个铁饭碗,这才又掀开了掩埋了十几年的事实。村子里的人羡慕雪玲不再是农民了,可谁能想到这羡慕多残忍。我也猜不到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在煤矿能干什么,但我知道雪玲肯定是要离开了。

雪玲离开的头天晚上,萱搞了些指甲花的叶子,夏天已经要结束了,没有花可摘了,只有小巧的像水壶一样的果荚。

像以前一样,萱还是加了点盐在叶子里,用擀面杖捣烂,只是这次只给雪玲一个人包指甲,没人争先恐后了。雪玲眼睛肿肿的,乖巧地伸着手指。萱轻柔地包好亚麻叶,不放心再摸摸雪玲手指盖上那软乎乎“泥”还在不在原位,最后才系上亚麻布。同样的煤油灯,萱仍是不停地摇着头,我看到她泪光闪闪。

萱的家我还是常常光顾,还是那灶台,还是那柴禾,还是那长凳,萱不是那么快乐了,她若有深思,眼神迷离,我知道萱的大半个心都被雪玲带走了,还有她的橙指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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