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不是山

2017-03-13

父亲不是山,童年时见到父亲总是设法躲之甚远,太暴力。若不是有外公外婆,日子可能更恐怖。好在他每天要去上班,早上当听到老式自行车支架放下的声音,紧张的神经方能稍微松弛,如释重负,而当夕阳西下,我们每个弟兄便各就各位,拿起劳动的工具,恭候,生怕自己的不勤快招致咆哮。后来上学,特别愿在学校呆着,更想有朝成功,远离家乡,远离暴力的视线,其实我学习成绩的优良与此不无相关。

三岁失去双亲后便跟随同样是孩子的伯父逃荒要饭的父亲,尝尽艰苦,后为糊口而入行伍,才无意间改变命运,但马上便面对家庭的重担,脾气所以与伯父大相径庭,有天生的成分在,可能也与后来的工作生活压力有关。可以说,大学毕业之前,父子之间没有真正的对话,参加工作之后,很多时间也无法沟通,而能看到他的笑脸纯粹是奢侈的想法,一以贯之,以冰冷示权威。

真正让我认识到他的脆弱,是他有病以后,期间他会伤忆过去,有意无意后悔自己的粗暴,他见到从北京赶回的弟弟,热泪横流,自责当初没有送初到远方求学的儿子,而高兴时也会谈到曾经为我们考上大学些许的炫耀,叹时间非常短暂,两个月后,父亲去世,他六十四岁,我二十八岁。

父亲一生没有给我留下太深刻的话语,因为他不会循循善诱,他的字典里更多是训斥,而且从来不分场合,更由于文化的原因,甚至弟弟日记中描写小鸟在教室窗户上的情景,我描写老牛劳累一天后因疲惫而流泪,都被他认为学习态度不端正,我们能做的就是考试成绩的绝对名列前茅,这是唯一的指标。学期末的奖状是我们必须上交的作业。

其实大学期间,我已然能理解父亲。性格决定命运,他是老实人,视野狭窄,心里容不下事,又没有太多文化,因曾经的贫穷而谨小慎微,但内心绝对是善良的,由此,他对家里人暴躁,对邻居不宽容,但从不会欺负人,不会奉承人,没有心计。他赡养外公外婆,有怨但无悔,为了这个家,他确实太操劳。用最原始的力气养家,因为他没有也不想别的办法。

几十年的早出晚归,他的背影曾经深深的印在曾经的乡村小路,印在同样辛劳的乡亲的眼帘,更印在我的心底。当他带着自己的五个儿子雄赳赳的开赴农田的时候,我极不情愿地感到他内心的自豪或满足,他所认同的自己的身份永远是农民,他所认同的力量是人多,虽然偶尔也自嘲吃饭的也多。当然也希望我们考上大学,未必是内心自觉的前瞻,是光宗耀祖之必须。

“立志耕读”,当时我们家宅子的牌匾上刻的。我虽然年纪不大,但看到后心里很不舒服,为什么要耕呢,一个国家干部为什么不想着自己的孩子走出农民呢,我不会像父亲一样心安理得接受卑微本身。父亲不会求人,由于性格的原因,他未必会有朋友,自然我们兄弟人生之路,他帮助甚微,几个哥哥或许有微辞,其实没有理由,祖父母去世早,父亲的一生也是自己走过来的。毛时代,老实人未必吃亏,放到如今,父亲可能更卑微。

父亲光明磊落,刚正不阿,他曾经自愿放弃派出所长的职务,原因是亲戚多,害怕别人有求于己,也曾因为处理案件得罪所谓的权贵,导致自己孩子上学的不便,他以比农民更农民的方式当着国家干部。上世纪八十年代,当别人想方设法、投机专营安排子女,他完全束手无策,当了一辈子国家干部,退休的时候还是大哥开小拖拉机拉回了他认为的行李。他自己亦能感觉到自己的问题,但他不会改变,阿谀奉承,对他太难了,他觉得天下最难就是求人。小时候内心会埋怨,如今我非常的理解,尽管当时的社会腐败已经潜移默化,他一直坚守做人的正直,让我仰视。

退休后,父亲便完全回到了农村。操劳之余,小牌怡兴,四年的相对休闲,也许是他人生中最轻松的时光,当得知他病魔缠身,我内心无以名状。我理解他的愿望,应该是在村里盖上几座房,尤其是在老宅子上,他要对他的父母有交待,他要让父老乡亲在意他家族的存在,他立家的理想止于此,现实中流露出曾经的苦难卑微,幼年失去双亲被迫流浪的刻骨记忆。

他渴望有根,渴望儿孙安居有业,不再有他幼年时遭遇的人间冷暖,他以最真实的愿望表达最朴素的人生之道哲,而当时我并不那么理解与认同。两个儿子如今在北京生活,在天之灵该能看到。

不完美的父亲极不完美的人生,每每想起,泪如泉涌,让我不断忆起童年时他严肃的面容,凶狠的目光,随年龄增长日趋强烈,而当幻化成一张笑脸,愈来愈温暖时,我却唯有刻骨的失落与痛楚在。父母对孩子都有爱,或多或少,方式或左或右,我无法想像如今若父亲还在,会怎么看我,会要求我什么,奈何子欲孝而亲不待,完成父亲的遗愿,把家里房子盖好,以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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