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哲理散文

2016-12-26

周国平是一位代表人文精神的学者,他既是一位哲学家,也是一位诗人,他用散文的笔调写他的哲学思考,用哲学思考来贯穿他的文学写作。下面是小编给大家带来的周国平哲理散文,供大家欣赏。

周国平哲理散文:寻求智慧的人生

在现代哲学家中,罗素是个精神出奇地健全平衡的人。他是逻辑经验主义的开山鼻祖,却不像别的分析哲学家那样偏于学术的一隅,活得枯燥乏味。他喜欢沉思人生问题,却又不像存在哲学家那样陷于绝望的深渊,活得痛苦不堪。他的一生足以令人羡慕,可说应有尽有:一流的学问,卓越的社会活动和声誉,丰富的爱情经历,最后再加上长寿。命运居然选中这位现代逻辑宗师充当西方"性革命"的首席辩护人,让他在大英帝国的保守法庭上经受了一番戏剧性的折磨,也算是一奇。科学理性与情欲冲动在他身上并行不悖,以致我的一位专门研究罗素的朋友揶揄地说:罗素精彩的哲学思想一定是在他五个情人的怀里孕育的。

上世纪后半叶以来,西方大哲内心多半充斥一种紧张的危机感,这原是时代危机的反映。罗素对这类哲人不抱好感,例如,对于尼采、弗洛伊德均有微词。一个哲学家在病态的时代居然能保持心理平衡,我就不免要怀疑他的真诚。不过,罗素也许是个例外。

罗素对于时代的病患并不麻木,他知道现代西方人最大的病痛来自基督教信仰的崩溃,使终有一死的生命失去了根基。在无神的荒原上,现代神学家们凭吊着也呼唤着上帝的亡灵,存在哲学家们诅咒着也讴歌着人生的荒诞。但罗素一面坚定地宣告他不信上帝,一面却并不因此堕入病态的悲观或亢奋。他相信人生一切美好的东西不会因为其短暂性而失去价值。对于死亡,他"以-种坚忍的观点,从容而又冷静地去思考它,并不有意缩小它的重要性,相反地对于能超越它感到一种骄傲"。罗素极其珍视爱在人生中的价值。他所说的爱,不是柏拉图式的抽象的爱,而是"以动物的活力与本能为基础"的爱,尤其是性爱。不过,他主张爱要受理性调节。他的信念归纳在这句话里:"高尚的生活是受爱激励并由知识导引的生活。"爱与知识,本能与理智,二者不可或缺。有时他说,与所爱者相处靠本能,与所恨者相处靠理智。也许我们可以引申一句:对待欢乐靠本能,对待不幸靠理智。在性爱的问题上,罗素是现代西方最早提倡性自由的思想家之一,不过浅薄者对他的观点颇多误解。他固然主张婚姻、爱情、性三者可以相对分开,但是他对三者的评价是有高低之分的。在他看来,第一,爱情高于单纯的性行为,没有爱的性行为是没有价值的;第二,"经历了多年考验,而且又有许多深切感受的伴侣生活"高于一时的迷恋和钟情,因为它包含着后者所不具有的丰富内容。我们在理论上可以假定每一个正常的异性都是性行为的可能对象,但事实上必有选择。我们在理论上可以假定每一个中意的异性都是爱情的可能对象,但事实上必有舍弃。热烈而持久的情侣之间有无数珍贵的共同记忆,使他们不肯轻易为了新的爱情冒险而将它们损害。

几乎所有现代大哲都是现代文明的批判者,在这一点上罗素倒不是例外。他崇尚科学,但并不迷信科学。爱与科学,爱是第一位的。科学离开爱的目标,便只会使人盲目追求物质财富的增殖。罗素说,在现代世界中,爱的最危险的敌人是工作即美德的信念,急于在工作和财产上取得成功的贪欲。这种过分膨胀的"事业心"耗尽了人的活动力量,使现代城市居民的娱乐方式趋于消极的和团体的。像历来一切贤哲一样,他强调闲暇对于人生的重要性,为此他主张"开展一场引导青年无所事事的运动",鼓励人们欣赏非实用的知识如艺术、历史、英雄传记、哲学等等的美味。他相信,从"无用的"知识与无私的爱的结合中便能生出智慧。确实,在匆忙的现代生活的急流冲击下,能够恬然沉思和温柔爱人的心灵愈来愈稀少了。如果说尼采式的敏感哲人曾对此发出振聋发聩的痛苦呼叫,那么,罗素,作为这时代一个心理健康的哲人,我们又从他口中听到了语重心长的明智规劝。但愿这些声音能启发今日性灵犹存的青年去寻求一种智慧的人生。

周国平哲理散文:在义与利之外

"君子喻以义,小人喻以利。"中国人的人生哲学总是围绕着义利二字打转。可是,假如我既不是君子,也不是小人呢?

曾经有过一个人皆君子言必称义的时代,当时或许有过大义灭利的真君子,但更常见的是借义逐利的伪君子和假义真情的迂君子。那个时代过去了。曾几何时,世风剧变,义的信誉一落千丈,真君子销声匿迹,伪君子真相毕露,迂君子豁然开窍,都一窝蜂奔利而去。

据说观念更新,义利之辩有了新解,原来利并非小人的专利,倒是做人的天经地义。

"时间就是金钱!"这是当今的一句时髦口号。企业家以之鞭策生产,本无可非议。但世人把它奉为指导人生的座右铭,用商业精神取代人生智慧,结果就使自己的人生成了一种企业,使人际关系成了一个市场。

我曾经嘲笑廉价的人情味,如今,连人情味也变得昂贵而罕见了。试问,不花钱你可能买到一个微笑,一句问候,一丁点儿恻隐之心?

不过,无须怀旧。想靠形形色色的义的说教来匡正时弊,拯救世风人心,事实上无济于事。在义利之外,还有别样的人生态度。在君子小人之外,还有别样的人格。套孔子的句式,不妨说:"至人喻以情。"

义和利,貌似相反,实则相通。"义"要求人献身抽象的社会实体,"利"驱使人投身世俗的物质利益,两者都无视人的心灵生活,遮蔽了人的真正的"自我"。"义"教人奉献,"利"诱人占有,前者把人生变成一次义务的履行,后者把人生变成一场权利的争夺,殊不知人生的真价值是超乎义务和权利之外的。义和利都脱不开计较,所以,无论义师讨伐叛臣,还是利欲支配众生,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总是紧张。

如果说"义"代表一种伦理的人生态度,"利"代表一种功利的人生态度,那么,我所说的"情"便代表一种审美的人生态度。它主张率性而行,适情而止,每个人都保持自己的真性情。你不是你所信奉的教义,也不是你所占有的物品,你之为你仅在于你的真实"自我"。生命的意义不在奉献或占有,而在创造,创造就是人的真性情的积极展开,是人在实现其本质力量时所获得的情感上的满足。创造不同于奉献,奉献只是完成外在的责任,创造却是实现真实的"自我"。至于创造和占有,其差别更是一目了然,譬如写作,占有注重的是作品所带来的名利地位,创造注重的只是创作本身的快乐。有真性情的人,与人相处惟求情感的沟通,与物相触独钟情趣的品味。更为可贵的是,在世人匆忙逐利又为利所逐的时代,他待人接物有一种闲适之情。我不是指中国士大夫式的闲情逸致,也不是指小农式的知足保守,而是指一种不为利驱、不为物役的淡泊的生活情怀。仍以写作为例,我想不通,一个人何必要著作等身呢?倘想流芳千古,一首不朽的小诗足矣。倘无此奢求,则只要活得自在即可,写作也不过是这活得自在的一种方式罢了。

箫伯纳说:"人生有两大悲剧,一是没有得到你心爱的东西,另一是得到了你心爱的东西。"我曾经深以为然,并且佩服他把人生的可悲境遇表述得如此轻松俏皮。但仔细玩味,发现这话的立足点仍是占有,所以才会有占有欲未得满足的痛苦和已得满足的无聊这双重悲剧。如果把立足点移到创造上,以审美的眼光看人生,我们岂不可以反其意而说:人生有两大快乐,一是没有得到你心爱的东西,于是你可以去寻求和创造;另一是得到了你心爱的东西,于是你可以去品味和体验?当然,人生总有其不可消除的痛苦,而重情轻利的人所体味到的辛酸悲哀,更为逐利之辈所梦想不到。但是,摆脱了占有欲,至少可以使人免除许多琐屑的烦恼和渺小的痛苦,活得有气度些。我无意以审美之情为救世良策,而只是表达了一个信念:在义与利之外,还有一种更值得一过的人生。这个信念将支撑我度过未来吉凶难卜的岁月。

周国平哲理散文:平淡的境界

很想写好的散文,一篇篇写,有一天突然发现竟积了厚厚一摞。这样过日子,倒是很惬意的。至于散文怎么算好,想来想去,还是归于"平淡"二字。

以平淡为散文的极境,这当然不是什么新鲜的见解。苏东坡早就说过"寄至味于淡泊"一类的话。今人的散文,我喜欢梁实秋的,读起来真是非常舒服,他追求的也是"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境界。不过,要达到这境界谈何容易。"作诗无古今,惟造平淡难。"之所以难,我想除了在文字上要下千锤百炼的功夫外,还因为这不是单单文字功夫能奏效的。平淡不但是一种文字的境界。更是一种胸怀,一种人生的境界。

仍是苏东坡说的:"大凡为文,当使气象峥嵘,五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所谓老熟,想来不光指文字,也包含年龄阅历。人年轻时很难平淡,譬如正走在上山的路上,多的是野心和幻想。直到攀上绝顶,领略过了天地的苍茫和人生的限度,才会生出一种散淡的心境,不想再匆匆赶往某个目标,也不必再担心错过什么,下山就从容多了。所以,好的散文大抵出在中年之后,无非是散淡人写的散淡文。

当然,年龄不能担保平淡,多少人一辈子蝇营狗苟,死不觉悟。说到文人,最难戒的却是卖弄,包括我自己在内。写文章一点不卖弄殊不容易,而一有卖弄之心,这颗心就已经不平淡了。举凡名声、地位、学问、经历,还有那一副多愁善感的心肠,都可以拿来卖弄。不知哪里吹来一股风,散文中开出了许多顾影自怜的小花朵。读有的作品,你可以活脱看到作者多么知道自己多愁善感,并且被自己的多愁善感所感动,于是愈发多愁善感了。戏演得愈真诚,愈需要观众。他确实在想像中看到了读者的眼泪,自己禁不住也流泪,泪眼朦胧地在稿子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好的散文家是旅人,他只是如实记下自己的人生境遇和感触。这境遇也许很平凡,这感触也许很普通,然而是他自己的,他舍不得丢失。他写时没有想到读者,更没有想到流传千古。他知道自己是易朽的,自己的文字也是易朽的,不过他不在乎。这个世界已经有太多的文化,用不着他再来添加点什么。另一方面呢,他相信人生最本质的东西终归是单纯的,因而不会永远消失。他今天所拣到的贝壳,在他之前一定有许多人拣到过,在他之后一定还会有许多人拣到。想到这一点,他感到很放心。

有一年我到云南大理,坐在洱海的岸上,看白云在蓝天缓缓移动,白帆在蓝湖缓缓移动,心中异常宁静。这景色和这感觉千古如斯,毫不独特,却很好。那时就想,刻意求独特,其实也是一种文人的做作。

活到今天,我觉得自己已经基本上(不是完全)看淡了功名富贵,如果再放下那一份"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虚荣心,我想我一定会活得更自在,那么也许就具备了写散文的初步条件。

当然,要写好散文,不能光靠精神涵养,文字上的功夫也是缺不了的。

散文最讲究味。一个人写散文,是因为他品尝到了某种人生滋味,想把它说出来。散文无论叙事、抒情、议论,或记游、写景、咏物,目的都是说出这个味来。说不出一个味,就不配叫散文。譬如说,游记写得无味,就只好算导游指南。再也没有比无味的散文和有学问的诗更让我厌烦的了。

平淡而要有味,这就难了。酸甜麻辣,靠的是作料。平淡之为味,是以原味取胜,前提是东西本身要好。林语堂有一妙比:只有鲜鱼才可清蒸。袁中郎云:"凡物酿之得甘,炙之得苦,唯淡也不可造,不可造,是文之真性灵也。"平淡是真性灵的流露,是本色的自然呈现,不能刻意求得。庸僧谈禅,与平淡沾不上边儿。

说到这里,似乎说的都是内容问题,其实,文字功夫的道理已经蕴含在其中了。

如何做到文字平淡有味呢?

第一,家无鲜鱼,就不要宴客。心中无真感受,就不要作文。不要无病呻吟,不要附庸风雅,不要敷衍文债,不要没话找话。尊重文字,不用文字骗人骗己,乃是学好文字功夫的第一步。

第二,有了鲜鱼,就得讲究烹调了,目标只有一个,即保持原味。但怎样才能保持原味,却是说不清的,要说也只能从反面来说,就是千万不要用不必要的作料损坏了原味。作文也是如此。林语堂说行文要"来得轻松自然,发自天籁,宛如天地间本有此一句话,只是被你说出而已"。话说得极漂亮,可惜做起来只有会心者知道,硬学是学不来的。我们能做到的是谨防自然的反面,即不要做作,不要着意雕琢,不要堆积辞藻,不要故弄玄虚,不要故作高深,等等,由此也许可以逐渐接近一种自然的文风了。爱护文字,保持语言在日常生活中的天然健康,不让它被印刷物上的流行疾患侵染和扭曲,乃是文字上的养身功夫。

第三,只有一条鲜鱼,就不要用它熬一大锅汤,冲淡了原味。文字贵在凝练,不但在一篇文章中要尽量少说和不说废话,而且在一个句子里也要尽量少用和不用可有可无的字。文字的平淡得力于自然质朴,有味则得力于凝聚和简练了。因为是原味,所以淡,因为水分少,密度大,所以又是很浓的原味。事实上,所谓文字功夫,基本上就是一种删除废话废字的功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谈到普希金的诗作时说:"这些小诗之所以看起来好像是一气呵成的,正是因为普希金把它们修改得太久了的缘故。"梁实秋也是一个极知道割爱的人,所以他的散文具有一种简练之美。世上有一挥而就的佳作,但一定没有未曾下过锤炼功夫的文豪。灵感是石头中的美,不知要凿去多少废料,才能最终把它捕捉住。

如此看来,散文的艺术似乎主要是否定性的。这倒不奇怪,因为前提是有好的感受,剩下的事情就只是不要把它损坏和冲淡。换一种比方,有了真性灵和真体验,就像是有了良种和肥土,这都是文字之前的功夫,而所谓文字功夫无非就是对长出的花木施以防虫和剪枝的护理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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