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原电影小说里的女孩
“消失的爱人”其实应该是“消失的女孩”(GoneGirl)。无论是在大卫•芬奇的电影还是在原著小说里,《神奇的艾米》(AmazingAmy)都是女主人公艾米的父母多年经营的系列童书。也正是拜这套童书所赐,艾米在世人心目中的形象被固定成了一个天真单纯的小女孩。所以在小说/电影标题中,“消失”指的不仅是贯穿情节的失踪事件,而且是那个特定的“女孩儿”形象在男主人公以及读者/观众眼前逐渐幻灭的过程。无论从什么角度看,中译者用更为笼统、纯粹中性的“爱人”代换,都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的事儿。
《消失的女孩》可以算是近年来改编融合度最高的电影之一。以文本对照影像,你很难觉察到两者的转换有什么纠结或者不和谐的地方。很大程度上,这是因为小说作者吉莉安•弗琳正属于那类深受电影影响的新一代作家,其履历中的重要一笔是在《娱乐周刊》当影视记者,长期穿梭在世界各地的片场,自称“电影极客”。《消失的女孩》里的人物对电影的熟悉程度远比对文学高,《教父II》《蒂凡尼的早餐》之类的片名时时闪现在字里行间,男主人公尼克俘获小三安迪的主要手段就是向她推荐黑色电影,比如《夜长梦多》和《双重赔偿》。更深层的特征是:无论是整体框架,还是细节铺排,这部小说都好像是在同时熟练地使用“双语”写作——文学语言和影视语言,后者的比重与贴切程度甚至超过前者。随手翻翻,你就可以看到作者对于潜在的影视改编者的暗示(那些似乎应该定格的画面,哪怕只有一个短句,作者都会单独拎出来占一段),看到无数类似于分镜头剧本的表述:“我顺着自己上楼梯的节奏说开了:‘当时我为一本杂志写作(上了一级台阶),为一本男性杂志(上了一级台阶)写一些关于流行文化的文章(这时又上了一级台阶)。’到了最上面一层台阶,我转身看见吉尔平正掉头回望着客厅。”
从文字到影像的“改编史”发展到今天,天平两端开始出现了新的倾斜。大卫•芬奇面对的是一部比当年的《搏击俱乐部》更“现成”的小说,简直就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你甚至可以怀疑,弗琳在设计小说里那些环环相扣的寻宝游戏时,脑海中自动放映过多少部电影,其中也许就包括了芬奇早年那部著名的《心理游戏》。如何在这部“本来就已经是电影”的小说上烙下导演独特的印记,这是芬奇面对《消失的女孩》时,最需要解决的问题。
芬奇只需要微调细节。这里调一点,那里调一点,聚拢起来就有了实质性的变化。尼克还是那个尼克,但小说里尼克的形象更猥琐也更不负责任。一个被宠坏的独生子、潜意识里想攀附纽约富家“酷妞”的凤凰男跃然纸上。电影对这样的指控虽然也有含蓄表达,但在强度和密度上都要小一个数量级,电影中的尼克更像是个内心怯懦、被虚荣心带上不归路的小男人。举个例子,小说中的尼克刚发现出轨的事实可能会给自己带来麻烦,便毫不犹豫地在律师的授意下甩掉安迪,还在争执时被安迪狠狠地咬了一口。电影里跳过了这段插曲,安迪毫无预兆地上电视向公众忏悔,这样的安排自然使得观众更容易对尼克报以同情。而在尼克的对面,小说中的艾米有充足的篇幅展示她的委屈。她不仅倾尽所有资助不成器的尼克,还看护尼克罹患绝症的母亲莫琳,甚至被莫琳逼着去捐了一次血。莫琳当时振振有词:“我不能再捐啦,但我想你可以顶上我的位置,这差事能帮你赚上几块零花钱,毕竟女孩子家总该有点私房钱嘛。”
一阵急怒涌上艾米心头,她在心里字字泣血:“我曾经有过许多私房钱,但我把钱给了你的儿子。”这样的婆媳故事要是放到我国的天涯论坛,大概没过几天就能砌出几千层楼来,但显然离芬奇的风格太远,所以被坚决删去。一同被删去的还有很多让艾米有可能获得同情分的细节,比如她曾经饱受学校里另一名女生的暴力威胁,后者将她等同于小说中的角色,认为只要杀了她,自己就能取而代之。芬奇需要一个更强悍的女主角,冷血、蛇蝎、胸有成竹、神秘莫测,与所有黑色影片的经典形象(无论是《双重赔偿》还是《本能》)一脉相承。只有确立了这个人物,这部电影才算真正走上芬奇的轨道。
与之相应的是,从小说到电影,两个人物的力量对比发生了微妙却至为关键的变化。小说里显然更接近于均势,两个人都不是省油的灯,某些段落甚至爆发出类似于《史密斯夫妇》的喜剧色彩。他们俩都是作家,艾米伪造的日记刻意丑化尼克,而尼克也写过诋毁艾米的小说提纲。后来,尼克真的写成了一部揭露“艾米是杀人犯”的小说,却在艾米用他的精子人工授精之后,删掉了手稿。这种双向虚构的情节本来也算是不错的桥段,但为了确立艾米的狠毒形象和在故事中的压倒性地位,芬奇只保留了她伪造的日记。
决定性的改变发生在杀人现场。被影迷津津乐道、重拍三十六次才过的“一镜割喉”,比当年莎朗•斯通的冰锥杀人还要惊悚,杀人者与被害者都处在高度清醒的状态,性与血在同一时刻升至顶点,火花四溅。芬奇此前所做的一切增删变化(包括增加了一些流畅而阴郁的床戏),就是为了这一刻的爆发。相比之下,小说里的描述要软得多,倒霉蛋德西在前面的铺垫中显示出颇为强烈的控制欲,于是艾米为了回家“被迫”想出了对策,在一杯马提尼里掺了安眠药,待他鼾声如雷时,艾米才对自己说:“我可以动手了。”
然后呢?然后,在弗琳设想的电影语言里,镜头一转,血淋淋的场面被轻松回避,艾米全身而退,回到尼克身边。创作者的性别差异在结局体现得淋漓尽致:男导演恪守黑色片的本分,引领男观众代入受害者角色,在美丽的蛇蝎女人面前战栗不已;女作家则借着尼克的口,对爱情和婚姻的实质仍然流露出某种天真的温情:“……那个女人知我入骨,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比她更了解我。我本以为我们俩成了陌路人,结果却发现我们彼此从心底深知对方。”
当这“洪水灭顶般的浪漫”在大银幕上被芬奇一系列冷冰冰的、不给观众留下任何希望的镜头瓦解时,小说《消失的女孩》和电影《消失的女孩》终于在天平两端获得了各自独立的价值。尘归尘土归土,芬奇的归芬奇,弗琳的归弗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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