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畔琐忆

2012-06-22 | 日记本:《个人日记》

+

前 言

作者在臭名昭著的“文革”后期,因诗罹祸,被以“现行反革命”罪,判刑十年,发配洪泽湖农场七大队一中队(专押反革命罪犯的中队)服刑“改造”。吃尽苦头,濒死侥生。从1975年5月2日至1979年1月16日平反出监,历时三年又八个半月。其间亲见耳闻了诸多常人难以想象的咄咄怪事。至今三十年过去,虽岁月尘积,事件淡远,但因当时感受切肤,印象深刻,忆来仍历历在目。无可讳言,人到衰年记忆力减退,毕竟是残酷的事实,当年一些颇有意思的细节,如今忆来模糊不清,断续不全,只能樜拾只鳞半爪,难免琐碎;记人叙事不以时间先后为序,信笔所之,全无条理,只求存其真实(真人、真事、真感受)而已。

大刘和瘦张一一两个特例同改(《琐忆》之一)

“同改”这个称呼很新奇,是不?这是大墙内劳改犯人创造的彼此之间称呼的专用词,“社会”上的人是不 会懂得的。俗云,人若上百,形形色色。大墙内的“小社会”里的劳改犯人,那真是形形色色,什么样的“奇人”都有。下面着重介绍两位与衆不同的人物。

一位是大刘(其真实姓名不便写出,下同)。他人高马大,干活却稀松。管教干部批评他藏奸耍滑,他委屈地辩解:“我浑身的力气都用上了,没有藏着掖着。”干部说,你这么大的个子,干起活来还不如小个子。大刘说,吃多少饭,出多少力。我人大肚子大,跟小个子吃同样多的伙食;小个子能吃八成饱,我连四成饱都不到,整天空着肚子,浑身酸软,哪来的力气?干部一琢磨,大刘说的确实有些道理,就不再深究,甩了句:“狡辩”便走开了。

一天,活该出事。大刘在出工时偷吃“生冷”(未成熟的粮食作物、蔬菜等,凡是能入肚的,为了填充饥肠,犯人们趁干部不注意,逮到什么吃什么。),被干部撞见了。干部严厉批评他,并说收工回监后组织批斗他。大刘不服气地说;"我饿嘛。”干部指着路边的大粪池说:“你饿?怎么不吃大粪!”大刘的脸色阴晴不定,不言也不动。这时其他的劳改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只有狗才吃屎。。。。。”

“真拿劳改不当人,犯人也是人啊!”

干部见状,指着大刘说:“你要真能吃下一勺子大粪,我不但不批斗你,还要大伙房特殊照顾你,每顿饭给你加倍的量。”“加倍的量”,那可是一个人要吃两个人的饭。大刘的眼睛睁大了,大声问:“政府说话当真?”

“ 当然。我代表政府,还能说话不算数?”干部嘴角漾着诡秘的笑意。

大刘几步走到粪池边,抄起粪勺子毫不犹豫地舀上来多半勺子连稀带稠中人欲呕的粪汁,竟面无难色咕叽咕叽几下灌进肚里。。。。。

太不可思议了。劳改们都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有的干呕起来。连那位促狭的干部也深感意外,他原意i只不过出个难题将大刘一军,没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他把脸一撂:“真下贱!”。

从那以后,大刘果然每天吃上了双份的口粮。劳改们对此评论不一,有人说大刘真不要脸;有人说管他脸不脸,先混肚儿圆;有人说,干部真是说到做到;也有人说,还不是拿我们劳改的口粮卖人情?政府又不给大伙房额外加粮,大刘多吃的是咱们 的口粮,属于多吃多占。

议论很快平息了,但“吃屎大刘”的名声传遍了整个劳改农场,真是臭名远扬啊。平心而论,也不能全怪大刘,要不是饥饿逼的谁能干出吃屎的事来?是形而下扭曲了形而上啊。

再说瘦张。三十左右年纪,中等个儿,他的体形最大特点就是一个瘦:有人形容他除了皮和骨头,浑身刮不出四两肉;几根筋挑着一个骷髅;皮色青灰;眼睛大大的,却没有神;走路轻飘飘、晃悠悠,似乎一阵风来就能把他吹到半空。就这样一个人,你说他哪来的力气干活(但他饭却不少吃)?但他正当盛年,按照劳改队的规定(劳改队是按年龄段分组的),理所当然的把他分配到第七组。年轻力壮的分到前四组,都是干重活的,五组属于技术组,成员都是有一技之长的,如赶马车、开手扶之类的;六至九组为中年组,属中等劳力;十至十二组为老年组,都是些失去劳动力的老头子,劳改队不是养老院,他们这些人虽然不能出大力,但也不能吃闲饭,也要干些轻活,如搓草绳、拣种子之类的。瘦张吃亏就吃在年盛力弱,在同组犯人中他是力气最差的一个,但要与其他人干同样的活,所以每次他都不能按时完成任务,拖小组的后腿。劳改队规定,有一人未完成任务,小组就不能收工,别的小组收工回监房吃饭,他们只能在监外等待。最初,为了能早一点回监吃饭,劳动组长动员本组其他犯人,共同帮助瘦张完成任务,可时间一常,犯人们不干了,“凭什么呀,跟我们吃一样多,却要我们帮他干活!”“老是给他擦屁股,还有完没完?“

大伙对瘦张一肚子怨气,冷嘲热讽,骂骂叽叽。犯人之间最讲“现实”的,如果瘦张有家庭接济,送点炒面之类的干粮来,瘦张分一点给左右联号,他们在干活时,就会给瘦张搭把手把活干完了。可惜没有,大张只能听着、忍着,还得在晚间学习时作检讨,向大伙赔不是。犯人们还是不依不饶,纷纷向干部提意见,要求把瘦张调出七组。中队干部轮番找瘦张训话,严厉地批评,都不生效。他们认为瘦张是消极怠工,是“反改造”。便对他采取了”措施i”:先是戴铐,无效;改为戴紧铐,对他的触动也不大,你想,他的细胳膊瘦得像麻杆一样,铐子还能紧到哪里去?后改为戴背铐,连上厕所、睡觉、吃饭都不给他开,只有到工地干活时才给开铐子。就这样折腾了十多天,依然无效。最后请示大队批准给他戴上了脚镣。瘦张本来干活就不行,再拖着沉重的脚镣越发不济了。干部和七组犯人都急眼了,对他骂骂咧咧,推推搡搡。瘦张横下一条心,干脆躺倒不干了;出工时也不动身了。干部命令几个犯人拽着瘦张的两条胳膊,像拖死狗一样,把他拖到了工地,往地上重重一放。他就原样躺在地上不动弹。时值三夏大忙,他们小组正在抢栽稻子,瘦张就躺在烈日下,仰面朝天地暴晒着,一动也不动。干部被激怒了,命令把他掀到沟渠里去。小组收工时,又把他拖出来。呀!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只见瘦张身上叮满了蚂蝗,密密麻麻不下百十条,特瘆人。而这时的瘦张已气息奄奄,几近虚脱。干部害怕出人命事故,赶忙命人把他抬回监房,交给犯医施救,瘦张总算捡回一条小命。第二天,中队干部没让他出工。晚间,大队教导员(大队的最高头子)亲自审问瘦张,问他为什么如此顽抗改造。瘦张无力地耷拉着脑袋,沉默不答。教导员动怒了,提高声音说:“鉴于你十分顽固地抗拒改造,大队准备把你关进小号(关禁闭),上报场部,给你加刑两年。”

瘦张这时终于开口了:“报告政府,那就加吧,反正我已经判刑十年,您看我这个样子,还能再活几天?早晚要死在这里,多加二年又有什么关系?虱子多了不痒痒。。。。。。”

审讯人员最头疼的不是犯人不认罪,而是犯人不开口,死猪不怕开水烫,你拿他没辙。见犯人开口了,教导员的态度也缓和了,便开导他说:“只要老老实实服从改造,怎么还担心出不去呢?不少刑期比你长的人,不也都刑满释放了吗?表现好的还获得减刑,提前回归社会了呢!”

“ 报告 政府,我也想立功减刑呀!"

“那你为什么还消极怠工,对抗改造呢?”

瘦张知道,这是他最后的申诉机会了,弄不好真要加刑二年,那真要骨灰还乡了。于是便把一肚子的委屈原原本本地向教导员倾诉出来。教导员耐心地听完了瘦张的供述,又仔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七分像鬼的干瘪、孱弱、猥琐的家伙,知道再这样继续把他放在七组里,就彻底把他拖垮了。便说:“你不要只强调客观原因,应该深挖你犯罪的根子,端正态度,老老实实改造。至于对你的处理,明天通知你。”

审讯结束,教导员就命人去掉了瘦张身上的刑具。第二天出工时,第十组那些弓腰驼背的老头子队伍中多了一根晃晃悠悠的竹竿。此后,时常有老犯人指着瘦张对新入监的犯人说,这个人就是“耍死狗”的劳改油子。

顾名思义,所谓“劳改”,就是通过劳动使犯人弃恶从善,重做新人。从大刘和瘦张这两个犯人的“改造”来看,他们弃恶与否不得而知,但在饥饿和劳累的磨难之下,失去了做人的尊严,这是显而易见的。这难道是改造者最想要的效果吗?能把普通犯人改造成“劳改油子”,是闹剧,还是悲剧?是必然,还是无奈?

“时穷节乃见”,是对士大夫(也就是今天的知识分子尤其是大知识分子)而言的,如果用来律“小人物”如大刘、瘦张者流,那未免太苛刻了,求生是人与生俱来的本能,在要么饿死累死,要么保持尊严的两难选择中,有几人能选择后者?在历次政治运动中,能保持节操的士大夫又有几人?



更多相关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