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武干事”经历(连载)
我的工作总算有了突破。自从在《国防教育报》发表了第一篇新闻稿,好像窗户纸被捅破一般,我的新闻通讯、调研论文差不多每周都能在各级各类报刊上看到。宣传报道是政治工作的一个重要方面,机关单位还是比较重视的。有一次部里开会,政委的目光如晨曦中洁白的羽翼,终于栖落于我的身上。他意味深长地说:“有的年青人还是有特长的嘛!”
从“还是”可看出,这份肯定来之不易。我知道,政委对特招入伍的大学生颇有微词,曾在非公开场合说大学生只装了一肚子草,全无实用。我估计,在他心目中,我和胡建军就是全无实用的“草包”。不管怎样,这份肯定就像一缕穿透阴霾的艳阳,明媚了我的天空。
有时,我不禁感慨领导的“金口玉牙”。身处机关,心不由己。他们一句话能让你信心百倍,浑身是劲。同样,他们一句话也能让你心寒意冷,沮丧颓废。
欢欣鼓舞的同时,我的心隅总有一层乌云笼罩着。大学毕业那年,我在家乡处了一个女朋友(就是等我十年,现在和我厮守一生的女人——诲蓉)。说实在,我当时并没有严肃的态度。特招入伍后,我们便失去了联系。在军校培训时,母亲打电话告诉我,诲容生了孩子——父亲是我。我愣住了。刹那间,天旋地转,时间停滞,仿佛万物化为虚有。父母苦口婆心劝我结婚,可鬼迷心窍,我只是不肯。我恨她瞒着我生下小孩,也怕未婚先孕惹人耻笑。更重要的是,我又有了女朋友(和我组织过家庭,后又因这段复杂的经历而分手)。总之,我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准备闭着眼在“陈世美”的绝路上走到黑。
天道恶淫。多少年后,每当我回首不堪回首的坎坷,都觉得自己所受的苦痛都是天道报应,咎由自取。
许多次,我独自站在办公室阳台,默默望着天空。沈科长善意地提醒我注意形象。我知道,机关里生存发展,必得成熟、稳重、开朗、大方。可我心怀无发启齿的忐忑,该是何等的煎熬啊!
“定时炸弹”终于爆炸了。诲容和她的父母来到了部队。部长和政委勃然大怒,我承受不了压力,病得卧床不起。为了避免在单位起冲突,沈科长安顿好诲容一家,并代表部里从中做工作。
那天下午,我睡在床上,虽盖了厚厚的被子,可依然浑身发冷,直打哆嗦。天似乎也黑得很早,感觉房间黑漆漆的。迷迷糊糊间,政委和沈科长来到我的房间。
“男人,犯了错误要敢于面对。躺在床上解决得了问题?”沈科长坐在床边,用手摸了摸我的额头。
“活该!”看着我这副熊样,政委大怒,身子还未站稳,即拂袖而出。
写至此处,几欲搁笔,不能成文。多少年,我认定会带着这些秘密化为灰尘,魂归大地。可这声怒吼像一把重锤,十几年来,一直狠狠击打我的心门,不让往事尘埃落定;它像一个审判员,时刻在道德的层面拷问着我,督促我解剖一具尸体,将过往的自己血淋淋地展现于世人——得与失,痛于乐,都在其中——警醒世人不要偏离道德的单行道。
这场人生风暴以一份补偿协议告终。签字时,部里领导建议我们到公证处公证,委婉地置身于事外。
天地浩渺,几个命若蝼蚁的人儿啊,丝毫没有觉察一场暴风雨正向头顶袭来,犹自相互伤害。现在想想,我此生终能浪子回头,弥补从前的错误,而不至遗憾终生,含恨九泉,也算天可怜见。
送走诲容,我感觉身心脱落,如入禅境。很快,我的工作又上了一个新台阶。《扶贫县长——记湖北省军区团职陪审员邱平》、《“交流干部”如何适应人武工作》和《新时期军队如何开展政治工作浅探》都刊登在《国防教育报》二版头条。邱平团长打电话向我表示谢意,高万亿主编也对我的稿件给予了肯定。我离开部队后,高主编还打电话到竹山武装部,邀请我去实习。只是当时我心灰意冷,婉言谢绝了。
那段时光,我仿佛有无穷的灵感。一个课题才结束,脑子里很快又捕捉到新课题。每天黎明,我踩着东方的第一缕晨曦开始工作;夜幕沉沉,我的办公室灯火通明;双休时,我整天呆在尘封的资料室,不顾瘙痒难耐,专心采摘信息。沉醉于此,我乐此不疲。
一天晚上,或许疑惑于通明的灯光,沈科长来到办公室。聊了一会,我心扉大开,动情地说:“我太喜欢这份工作!前途已经无所谓了,只希望组织能让我安心工作。”
沈科长沉默了片刻,他建议我和政委谈谈。
当晚,我鼓足勇气敲开政委的房门。他靠在沙发上,面无表情,眼睛漠然地望着我所不知的远方。似乎有种无形的压力,我感觉脊背凉飕飕的。一口气,我将心里话都倒了出来,反复恳请留在部队,能一心做点工作。政委一直沉默着,只是最后说会把情况如实反映。走出房门,不祥的预感像无边的夜幕将我重重裹住。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蹬在厕所,听到沈科长和政委谈话。
“出了这件事,小郑像一下子成熟了。”沈科长的声音。
“他要是早成熟了,也不会出这种事。”政委的话还是云遮雾罩,难以琢磨。但我隐隐有似曾熟悉的感觉,一如几天前的那个晚上。
几个月后,处理文件终于下来了——我被作士兵退伍处理。
那晚淫雨霏霏。我独自在办公室整理属于自己的物件。一年时光,属于我的只有几本旧书,一摞笔记而已。打开火机,蓝色的火焰颤抖着,仿佛从甜蜜的梦中惊醒,欲决绝地和一位挚友告别。火舌到底舔着了厚厚的笔记,如饥似渴地任贪婪蔓延。一页页黑字痉动着,一张张白纸抽搐着,痛不欲生,直至支零破碎,化为冰冷的灰烬。
推开窗户。远远近近,或浓或淡的黑影绵延于夜幕,这些熟悉的青山碧树再不肯片刻温婉我的眼眸。山风袭来,裹挟着草木清香,一阵清凉的水气直透心扉,呛得鼻子发酸,眼泪夺眶奔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