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嫂
一
菊嫂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嫁到我们村的外省人。
菊嫂与人和善,凭着天生的一张甜嘴,很快就适应了我们这里的人情世故,也赢得了全村人的好感。年长的无论辈分高低都习惯上叫她菊花妹子,年幼的都喜欢称她为菊嫂,她男人大勇则一直亲切地叫她菊儿。
大勇是在一次春节返乡的火车上遇见她的。那列火车上除了人挤着人,就是行李挨着行李,连打个喷嚏都很难。大勇好不容易抢到一个座位。当看到拧着大包小袋的菊儿很吃力地站在旁边,出于同情心或者别的什么心思,大勇毫不犹豫将座位让给了她并和她接上了话头。在火车上,大勇第一次感到不像以往那么无聊。等到菊儿到站的时候,两人俨然成了他乡遇到的亲人,并互留了电话号码。
春节时,大勇礼节性地短信慰问了菊花,也收到了菊儿热情洋溢的新年祝福。一来二去,彼此感觉亲近了许多。
大勇连自己都没弄明白为什么会去菊儿打工的那个地方,只知道自己想去也有必要去。后来发生的事就水到渠成了,先是普通朋友,然后是男女朋友,最后菊儿就成了我们的菊嫂。
二
又到一年春节返乡时,同样是大包小包的行李,同样是人挤着人的车厢,虽然没有座位,但大勇无比惬意。大勇第一次将菊儿带回了家中,并就着浓浓的年味操办了婚礼。
村里人对大勇和他的父母羡慕了好一阵子,没请媒婆没花一分钱彩礼,一个乖巧的媳妇就进了家门。
三
有了家室的大勇,在我们这里就算是真正长大成人了,柴米油盐都得自己操心,更何况菊嫂又挺了个大肚子。
“菊儿,我跟三伯去郴州钻煤洞挖煤吧,钱多一些!”
“钻煤洞有啥好,白天不见太阳,晚上不见月亮,晦气!”
“我是去赚大钱又不是享清福,跟太阳月亮么子关系,再说太阳月亮天天见,还不是就那个样子!”
“反正我不许你去,日子嘛,钱多是钱多的过法,钱少是钱少的过法,没钱照样可以过!你要去了煤矿,我整天提心吊胆的,日子怎么过!”
菊嫂的态度很坚决。大勇只好打消了去钻煤洞赚大钱的想法,一个人下广州当了搬运工。工资不高,大勇总觉得白白浪费了一身使不完的力气。
菊嫂则安安心心地呆在家里等待小宝贝的降临。
四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着。
闲着无事,菊嫂靠着每天收一条大勇的短信和每月给娘家一个平安电话打发光阴。实在无聊的时候,就串串门走走亲友。田里地里的农活是不需要她操心的,对于一个农村女人来说,这是一辈子最难得的清闲。
对门对户住着的是张家大嫂,也是菊嫂串门次数最多的地方。菊嫂夹杂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并没有影响她和张家嫂子的交流。十几年前,也就是张家嫂子的男人在郴州煤矿出事故死亡后,她就与村里的人少了来往,村里也很少有人踏进过张家大门,一来张家嫂子本来就不善言谈,二来她总说没时间闲扯,其实是她自己不乐意。菊嫂倒是个例外。
五
以前,我们村里男人外出打工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郴州煤矿,最先修新房的也是有男人钻煤洞的人家,和到浙江或下广东的人相比,钻煤洞的人有大把大把的钞票进。
张家嫂子男人出事的那一天,村里还有三个妇女和她遭受着同样的命运。那是我们村有史以来最为惨烈的一天,四家的男人同时命丧一次严重的透水事故,后来四家同时办丧事,也留下了四家的孤儿寡母。黑心的煤老板每家只给了一笔微薄的安葬费就草草了事。
从此以后,村里几乎人人谈煤色变。
只有大勇的三伯依旧还干着钻煤洞捞钱的营生,他一直未讨老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无牵无挂。
六
眼看着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菊嫂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小。上午呆在家里,中午睡一会儿,下午就和张家嫂子东扯葫芦西扯叶地聊一聊,晚上给大勇发几条短信。
“小家伙调皮,踢我肚子力气大着呢!”
“给小家伙起个啥名啊,你要好好想想,男孩女孩的名字都想一个!”
“回来时别忘了多买几套小娃儿的衣服!”
……
大勇每次回的信息都很简单,要么是要菊嫂多休息注意保重身体,要么是告诉菊嫂他在那边很好,钱没乱花都攒着的,偶尔会出现“很想你!”“想死你了菊儿!”的话,搅得菊嫂的心里痒痒的酥酥的。
七
不经意间就到了农历八月。这是庄稼人最繁忙的时节,一年当中就指望着它了,地里的苞谷、番薯、黄豆和田里的稻谷都是丝毫马虎不得的,家家户户都铆足了劲儿将五谷杂粮往家里收,生怕误了农时毁了粮食。白天处处是笑声,晚上家家是鼾声。
菊嫂的宝贝儿子在这个丰收的季节里呱呱坠地,他的到来给整个家庭增添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喜气,菊嫂的脸上整天都开着一朵菊儿。
人逢喜事精神爽。菊嫂的公公婆婆忙完田里忙地里,忙完地里忙家里,照顾孙子比侍弄庄稼细心百倍。田里地里丰收了,家里喜添新丁,也丰收了。
一家人都盼望着今年的腊月能早点到来。
八
大勇腊月二十六回到家和往年有些不一样,一年的辛劳和成就感都写在脸上。大包小包的尽是孝敬父母的衣物、犒劳菊嫂的廉价首饰和五花八门的婴幼儿用品。
电视里正播放着《常回家看看》的曲子,大勇抱着儿子满屋子跑不停地亲。
“宝贝,爸爸终于见到你了!”
“儿子,乖儿子,快叫爸爸!”
“小子哎,有了你,爸爸就要更忙了!
……
一家人除了笑脸还是笑脸,久别的亲情温暖着每一个人的心。
九
对于长年打工的人来说,春节总是过得特别地快。七不出门八不归,大勇是在正月初六早上出发的。或许是该说的话头天晚上已经说完,或许是有千言万语不知该怎样说,在出村的路上,菊嫂和大勇两个人慢吞吞地走着,都想开口说几句安慰的话但最终都没有开口。
等到大勇坐上去县城的中巴车已经很远了,菊嫂还站在路边,已成一个泪人儿,这一去又是一整年啊。
十
又是平平淡淡的日子,还是那个熟悉的电话号码,每天都有一条平安短信出现在菊嫂的手机上。
初为人母的菊嫂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农村妇女的简单生活,奶孩子,洗尿布,逗孩子叫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还时不时趁孩子熟睡的时候做一些日常的家务或菜地的农活。有时候也带着孩子到张家嫂子家坐坐,只是次数明显少了。
张家大嫂对小孩子是个热心肠,每次去了以后,夸赞小子长得福态的话不离嘴,孩子百日开荤后,又隔三差五地送一些婴儿小饮食,张嫂的热情让菊嫂有些难为情。
菊嫂觉得自己欠了张嫂许多,除了陪她说说话宽宽心,别的什么忙也帮不上。在张嫂面前,菊嫂是从来都不提大勇的,她觉得在一个没了男人的女人面前提自己的男人,对别人是一种不敬。在同样心思缜密的张家大嫂眼里,菊嫂的良苦用心更加赢得了信任,两人心知肚明彼此总能找到合适的话题闲聊。这就是农村女人的淳朴和善良。
大勇每天的短信多了一些安慰菊嫂的内容。
“孩子还好吗?辛苦你了!”
“菊儿,在家别亏待自己,我会好好干,拼命赚钱的!”
“有了你,有了孩子,我这辈子心满意足了!”
……
这些温情脉脉的短信让菊嫂熬过了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对于将来的生活,菊嫂充满了美好的期待,电视该换了,房子该整修了,自来水也该引到家里来了,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今后不让孩子在生活上亏着。对于一个农村妇女,还没来得及顾及自己的生活就开始考虑孩子的事情了,这些都是大事,一辈子不就是为了这些吗。
菊嫂希望大勇今年能多赚一些钱回来,以便让她的梦想能尽快实现,有时候做梦都梦见了自己想要的那些东西。
菊嫂就这样一天一天地盼,一月一月地等。
十一
已经两天没收到大勇的短信了,电话也没接,菊嫂胸口像吊着一块沉沉的石头,恍恍惚惚的,有些不安起来。
菊嫂等来的是一个天大的噩耗。
那天,菊嫂正背着孩子在菜地里疏菜苗,虽然临近深秋,菊嫂感觉太阳依然有点毒,她特意找了一块纱布给孩子遮挡阳光,一块地的菜苗眼看就快疏完,马上就可以回家了。
“菊嫂,菊嫂不好了,大勇哥出事了!”只见大勇的堂弟海儿上气不接下气一路向她飞奔过来,边跑边喊。
“快回家吧,大勇哥——他——他出事了!”
没等海儿把话说完,菊嫂早已跑出菜地,朝家里飞快地跑去,也顾不上孩子在背上不停啼哭。
家里早已围满了闻讯而来的左邻右舍,公公婆婆已经晕过去,被乡亲们搀着放在了凉席上。大家都围着一年中途从来都不回家的大勇他三伯问这问那。一个骨灰盒端端正正地放在堂屋中间的大方桌上。
菊嫂当即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到底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醒过来的菊嫂,声嘶力竭地重复着这几句话,发了疯一样,一脸的绝望,一脸的泪水。
“菊花妹子,三伯我对不起你啊!”三伯同样是一脸的泪水,他的愧疚让整个脸庞看起来有些扭曲。
“菊花妹子,三伯我不该瞒着你的!呜—呜—呜!”
“菊花妹子,三伯我不该让大勇缠着跟我去的!呜—呜—呜!”
……
十二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正月初六大勇出门以后,缠着三伯非要去郴州煤矿上打工。三伯死活不答应,说那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工夫,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那种心思。村里惨痛的教训让每个人都惧怕三分,其中也包括生死由命富贵在天的三伯。他说什么都不带有家室的大勇跟他走。
然而大勇却是头倔驴,死皮赖脸跟着他三伯,说什么他年轻力壮自有分寸,还说什么他上有老下有小,吃喝拉撒需要大把大把的钱,他年轻不拼命闯家境永远都不会好起来。
拗不过大勇的死缠乱打,三伯软下心来带着他在煤矿上干上了,只不过三伯时刻都留意着他的倔脾气侄子,每次下井前都反复叮嘱注意这注意那。
为了不让菊儿知道他在煤矿上打工,大勇还一直使用先前在广州时的号码和菊儿联系,以便让菊儿能在家安心带孩子。
谁知道大勇看着煤矿上赚钱快,恨不得每天眼睛一睁就下井。看着他那么卖命地赚钱,三伯都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生怕出什么意外,煤矿上出事那是常有的事。
三伯的担心大勇最终还是没能躲过。一次下井,矿井中的煤层突然垮塌,身体严重透支的大勇动作稍微慢了些,被重重地压在了厚厚的煤炭下面,等到工友们将他刨出来时,大勇已经没有了气息。
十三
大勇的骨灰被安葬在了村后的山坡上,和先前在煤矿出事的几个男人的坟墓没隔多远。那个地方,除了每年清明和春节,有人去各家男人的坟上燃放几挂鞭炮烧上几炷香以外,村里人从来都不去。
从那以后,三伯再也没去郴州煤矿了,整个村里也再也没有人去郴州煤矿或其它任何一个煤矿了。
从那以后,我们偶尔也看见菊嫂和张家嫂子一起,只是话少了许多。菊嫂辛辛苦苦地抚着孩子,等着他慢慢长大成人。
有时候,菊嫂也想过外出打工,但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出去什么时候才会回来,还会不会回来。
最后,菊嫂还是彻底打消了外出打工的念想。
(作于2013年4月18日)
后记
这篇日志是我的网友''竹屋一枝''的一篇小说,征得他的同意,一字不落,复制过来的。文学上他不仅是我的老师,应该说他本来就是一位光荣的人民教师,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关于他的种种,这里不再多说,先留个悬念。11月我将赶赴一场与文字的约会,自然跟老师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