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啊，不要哭
中学的时候，我和爸爸吵架了。
其实吵架没什么大不了的，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够在第一时间熄灭一颗即将燃烧的种子。所以只要是任何刺激到你神经的话语，都会很轻易地挑起你的反驳而叛逆的心理，这是很普遍而寻常的一种情绪。
可我并没有意识到原来言语可以这么扎人。
我的家乡在这个城市最偏僻的角落，让人几乎找不到它的位置所在。
那年我到县城里上初中了，我几乎是带着雀跃的心情拥抱这座并不算大的小城。但我始终很高兴，因为我终于可以不用在家里每天面对着那个几乎让每个人都唾弃的男人，那个几乎一天的二十四小时内都在抽烟的看上去一蹶不振的我称为父亲的人。
听村里的人说，妈妈就是因为他的好赌和视烟为命的恶习而离开这个家的，那时候我才五岁，但其实我已经懂事了，是他们不知道他们的这种小心翼翼反而让幼小的心灵变得敏感。
我清晰地记得妈妈离开的那天什么都没有带，她只是用那双布满泪水的眼睛怜悯地看着我许久，也许她以为我不懂，也许我真的不懂，她只对我说了一句话。她说：好像在这个家没有什么值得带了，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我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她颤抖着的背景越走越远。在微微下着雨的空中，我觉得也有我的一部分泪水。
我恨李梁生，那个我应该叫父亲的男人。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恨他，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没有把妈妈挽留住，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讨厌那种烟草的味道，以导致我一回到家就会有种想流泪的冲动。
上小学以后，我渐渐真正地懂事，当我理清小时的所有思绪后，我努力说服自己，要爱护自己，要爱护自己身边的所有人，我再也不能失去了。我知道从此以后我的人生里将承受着什么。
但后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不曾跟李梁生说过一句话，甚至于他一说话我就觉得异常地烦，一烦我就会用很激烈的行为来抗议他试图接近我的行径，这种情绪让我自己都变得非常恐惧，我害怕自己哪一天会因为这种疑似病症的厌恶而被警察叔叔训导为不敬老。
对自己的父亲。
而在一次我与他之间的争吵里，我激烈地把一个他最爱的古董花瓶一手摔在地上，狠狠地说了一句：“连自己妻子都顾不住的人有什么资格拥有这种东西，你就不配！”
他只是有些狼狈地看着地上破碎的花瓶碎片。
后来李梁生渐渐明白了我这种厌烦他的情素，他也不再来烦我，后来我也习惯了自己一个人独来独往，不再受他的约束，因为他已经开始出去外地打工去了，很久以后我都没有见到过他，一年，两年，我们都没有再见过面，他也没有给我捎过信或问候什么的，只是偶尔会打电话给爷爷奶奶，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想念过我，也不曾向他们问起过我，但他每年都给我寄一个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有时候会多一点，有时候会少一点，倘若这个月寄少了，那下个月肯定会补上，他从来没有忘记过。
我从来不问他到底什么时候回来，或者他还会不会回来，我也不知道在我的心里还有没有“父亲”这个代言词，我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一瞬间地想念过他。
或许他从来就没有真正地在我心里存在过。
直到我上初中了，我才见到了李梁生。
在得知他要回来的消息时，我无法形容自己心里的那种渴望。像在开始黑暗空虚的心灵里忽然地闯进无数盏明灯，点亮整片夜空。
他老了许多，两眼间的额骨有些塌陷，但他的双眼还是炯炯有神，一双锐利的眼睛和那剑一样的双眉像永远都不会出现衰老的痕迹。我进家门见到他的时候一下子就认他来了，也变了许多，但又像从来没变过，他给我的感觉像一直就存在我的心里，从来都没有抹灭过他的影迹，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内心竟是那么地激动。
但正当我已经确定自己思念的心绪而准备正式接纳他的时候，他却只是淡淡地扫了我一眼，他已经不像从前那样，一见到我回家就会笑着跟我热络，不管我是不是搭理他。
只要他一稍一开口跟我说话，我就原谅他，在回来的路上我已无数次这样告诉我自己。其实我早就原谅他了，或者说从一开始我并没有真正憎恨过他，听说小孩子小的时候都有孩子气，所以那不存在原不原谅的问题。
可他不再是以前的李梁生。我也不再是以前的李若雨。
相处的那几天，他只是很平淡地问候了我这些年来的学习状况，听到爷爷夸我的聪明的时候，他那本来就已经开始变皱的脸庞把他笑得眯起来的眼睛衬托得都快看不见了。
一个礼拜后，李梁生又要走了。
谁也不知道他即将出发何方，无人问起，我也只语不提。
这些年，没有人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做什么工作。我不知道别人在不在乎，我只知道我很想知道。
可我知道自己不会问起。
在倨傲面前，倔强似乎更为强大一些。
我们都是同一种人，像我们这种人，永远不会低下自己那颗高贵的脑袋。
李梁生是这样，李若雨也是这样。
在火车面前，我似乎看见未来奔跑着的自己，似乎总有一天，我将会一次又一次在面临这种别离。在这个时候，我发现自己竟然是这么的无助，我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李梁生怜爱地拍拍我的头，说：“小雨，你长大了，不要再任性了，以后要听爷爷奶奶的话，不要让他们担心你，当明知道自己很难过的时候不要把每件事情都告诉他们，因为他们只知道你是快乐的。”
我看着他不语。我只是觉得鼻子酸酸的，眼眶湿湿的，喉咙里有种难受的哽咽的感觉。
他又说：“以后爸爸不在身边了，要更懂得照顾自己，保护自己，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懂事了，我相信小雨。”
这刻的他看起来更加苍老了，我终于忍不住地任由眼泪流下来。我拉着他的衣袖不停地晃荡。“爸爸不要走，小雨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不要走好不好？”
他高高的个子往低处看着我，吸了吸鼻子，哽咽着对我说：“小雨啊，人一生下来就得为自己为别人做些什么，我们在这个世界上都会身不由己，有时候在成全别人的时候也等于成全自己，等你长大后就会明白了。爸爸这一生从来没有对不起别人，只对你，小雨，对你，我一辈子都无法补偿，爸爸不求你的原谅，但记住爸爸一句话，当别人难过的时候不要落井下石，当有一天你离开你亲爱的人身边的时候，好好地跟他们道个别，不要让自己后悔一辈子。”
“就像你吗？”我抹掉脸上的泪问他。
他闭上眼睛不说话。
“你非走不可吗？”我再次问他。我还带着一丝能够挽留他的希望。
他睁开眼睛点点头，毫不犹豫。
我恨恨地看着他。“你就是个狠心的人，你走吧，不要再回来。”
他苍老的眸里透露着心碎，但更多的是释怀，仿佛他就是在等待这句话。
他说了一句话：“小雨啊，不要哭。我走了。”
在他孤独离去的背影后面，我以一种近乎撕心裂肺的呐喊：你从来没有关心过我，从来就不知道我需要的是什么，妈妈走了之后你从来就没有尽过一天父亲的责任，我恨你！
他的脚步却越走越快，似乎在逃避我对他这种发泄的情绪。又好像生怕自己会因此而遗留牵挂。
天空忽然下起了滂沱大雨。在我绝望的哭喊中，和着洒落下来的雨滴，我分不清哪些是我的泪水，哪些是天空的雨水。
这个世界，竟然没人懂得我的心碎，但这片天空懂。
在伤痛过了很久以且，在爸爸的房间里我发现了一本他遗漏下来的笔记本。
是它让我重新看到了未来的希望。
2004年4月5日 天气 阴
今天是离开家的第56天，我又想家了。我想这是个大龄军人都会有的思念吧。
……也许他们永远不会知道他们所了解的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一个怎样铁石心肠的人。这是我第一百零几次开始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今天组织上出任务的时候我的心里一直在提心吊胆，我开始有些害怕自己的懦弱，害怕自己有一天会战死沙场，连最后一个未了的心愿都没有办法实现了。
我的小雨，她还那么小，妈妈从小就跟着别人走了，她那时候的心里一定很慌吧，她一定恨死了我这个没用的父亲，连自己的女人都没有保护好，而我也会永远保留这个秘密，只要没人受到伤害，就让她这么认为吧。她一定从小就很看不起我，要不然也不会一直都没有搭理过我。不好也还好，幸亏她有这么决绝的心态，才让我犹豫许久的心渐渐明确下来，我想，我是时候做些有用的事了。
……
2004年9月12日 天气 晴
今天的天气跟我走的第一天的天气很像，我又想起小雨看着我时的那双愤恨的眼神，她恨不得我马上从她眼前消失。但也许有一天，她会明白我做父亲的心理的。
我相信她，她一直很懂事。因为她是我李梁生的女儿啊。
在部队里的这些日子，我一直反复地抛开所有杂念，认真地做我应该认真做的事，看着自己又能像多年前的自己一样为人民效劳了，一种光荣感油然而生。
……在铁轨下救出那个幼小的女孩时，我的心依然还在颤抖着，生怕自己一个不慎，不但没有保护好她还伤害了她，她的眼神里的灵气跟小雨小时候很像……
……
2004年12月2日 天气 小雨
……
2007年3月5日 天气 晴
这么快三年就过去了，转眼又到了该团聚的日子了。
我却不像其他的弟兄们那样兴奋，似乎我的心里总有一个包袱……我不知道小雨见到我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她是以何种姿态来迎接我的到来。
在每个这样的节日里我是以怎样的心情期待着今天的到来，可当这天真正到来的时候，我却发现我的心里是这样的忐忑。
火车上的时光是如此漫长，那种等待的心情犹如许久以前希望能得到谅解的期盼。
……
2007年3月8日
我终于又回到了这个我最亲切的地方。
我满怀期待地踏上这片土地。
父母亲都老了，岁月的痕迹在他们的脸上有着明显的印记，我仿佛可以看见他们这些年的沧桑与煎熬，我的离去带给了他们多少的操劳。
但他们给我的是满满的宽容，在他们自豪的脸上我知道我做的一切都值得。
当我见到小雨的时候，她已经不再幼小了，她已经长大了。从她佯装的波澜不惊可以看出，我的出现多少给她不少的心理冲激。
我顺由她的脾气没有跟她多啰嗦一句话，也许她还是不肯原谅我，尽管我并没有做任何昧着良心的事情。
接下来的几天，我不断从各种渠道了解小雨近些年来成长的状况，虽然这些年在电话里父母都会把发生过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跟我说，但我想更贴近她的生活，了解她的世界，尽管她并没有原谅我。
有好几次，我都看见小雨欲言又止的样子，应该想开口跟我说说话，只是碍于面子，又不好开口。她跟我一样，倔脾气。
不一样的是，我正在以一种成年人的姿势来思考我所走的每一步。我的职业使命不允许我有半点的萎缩。我们都有着不一样的天命，有的人天生就应该这样那样做，而我，注定为着人民服务，如果我的这种自私的想法会伤害到任何人，我情愿没有人知道我曾经是一名军人。
我又即将回归我的队伍。
不舍与难过同时兼存，我的心里像万只蚁虫咬噬般难受，原来我从来都放不下。不管有着多么伟大的义务，我依然不是一名合格的父亲。
看完这本日记，我的泪水像决堤的河岸流不休止。我曾经设想过无数种他的职业，我从来没有想过他竟然是一名军人。
不，他不仅仅是一名优秀军人，他也是一名合格的父亲，他更是一个优秀的丈夫。
爸爸，我以你为荣。谢谢你的遗忘，才让我知道我有着这样的一个骄傲。我其实从来都没有责怪过你，真的。
仰望着明媚的天空，我看见艳阳高照，太阳光照射到大地的每个角落，如同父亲般无私的爱洒遍大地江南北。
李梁生，你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别忘了，我可是李若雨，你的女儿。我会等着你满载归来，让你看见你的女儿是最让你骄傲的。
那个青春的故事，记录着我的思念，见证着我的成长，在那段成长的旅程，记录了我一个又一个的承诺，还有，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