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入历史的繁华

2011-12-30 | 日记本:《个人日记》

沉入历史的繁华

欧阳克俭

回望河口,可以慨叹,却是让人想念不得的。一如粉嫩娇贵的嫁衣,穿了,姑娘就变成了媳妇。既变成了媳妇,河口就再也变不回去了!

一去二十年,今日重握。河口,我该如何来续读你?

当年情景,大江流水、木排蔽江、木坞人家、船筏竹缆,炊烟、船歌、鱼鹰、号子……在心中渐次飘过。

为什么,这些本是司空见惯的景象,须经几多岁月代谢、时光更迭之后,我才意识到你的真实存在呢?

如今,一切或冷落萧索了,或复苏繁盛了,或销蚀远逝了。也因此,在我的内心深处,便轰然洞开一爿时空上的荒堵与苍茫。甚至,一种生与死般的缺憾。

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早晨,我从一个叫做王寨(即锦屏县城)的地方溯江而来,一百多里的水路上,我们的船只不断地穿越许多村庄的视线,当抵达一处两江交汇点的时候,最先闯入眼帘的正是这个水码头及码头之上的美丽山寨。

在相互短距离的对视之后,我们的船只便悄然滞留了下来。

确切地说,我本就是冲着对这个山寨的惊讶,为寻访而来。

河口,原本是一个水码头,又叫河边。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期,我第一次踏上这块土地时,水码头两岸尚还住着百十户人家,有些店铺,是河口乡人民政府的所在地。据说,民国年间这里还曾开场赶集呢!不过,现时集市是没有了,只有几个店铺卖些糖果、百货、布匹、盐巴。还有山上文斗寨的百姓,时常挑一担黄灿灿的稻谷下山来,换回一小包家常日用。

这个水码头,是地处清水江流域河口南岸一带的山区走出山寨的唯一路径,也是清水江河口以上地区及与之交汇的乌下江流域黎平一带排筏流运、木业经营的黄金通道。

随着明王朝“皇木”的开征,特别是清朝雍正年间张广泗开辟“新疆六厅”和疏浚清水江以后,这里的木材贸易便空前兴起,下自“三帮”、“五勷”等全国各地的木商纷至沓来,上至剑河、台江、黄平、凯里、麻江、丹寨、都匀等上游的木贩蜂拥而至。到嘉庆末年和光绪初年及至明国抗战前夕,先后形成木材贸易的几个“黄金时代”,每年经营的木材均在十至二十万两码子(每码子折合约约1.5立方米)左右,总价值达二、三百万两白银以上。那时的清水江两岸又当是何等地繁嚣和富庶啊!

料想当年,河口一带清水江两岸的巍巍群山、崇峦峻岭间,那一定是“铿訇空谷,商贾络绎于道”;河口的码头木坞、清澈湍急的江水里,那也定然是“排筏蔽江,万缆横系”,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了。

河口与瑶光,隔乌下江相望,河口高踞南岸,北向雄视滔滔清水江一水。两江交汇,三岸对峙,气势雄浑,景象万千。

码头之上,就是著名的“月亮坪”和“月亮街”。

登阶细看,月亮坪弧形如月,又叫姚家坪,占地约三、四百平方丈。月亮街由月亮坪两侧分别向上、向下延伸,长达百十米。

月亮坪、月亮街,皆以精工打凿的青石板和青石条镶砌而成。台高四、五丈,前瞰清水江,侧俯乌下江,两江相拥。“姚百万”家的豪宅就建在这临江高筑的月亮坪之上。

从月亮坪而下,左右两边是成“V”字型的石阶,两边围以石柱栏杆。石阶数十级,高达十余丈,宽阔丈余,亦皆由凿有防滑沟的整块大青石板铺就,直饮江边。

遥想清代乾嘉时期河口居主,以经营木材贸易而发迹的“姚百万”,一门九子,九栋豪宅大院,一字排开,雄踞于河口码头虎形的虎口之上。其势磅礴,其形兀然,何等风光!

我们蹒跚的脚步,毕竟迟到了二百年。

姚百万家族的九栋豪宅,民间称之“姚家大院”。这清朝嘉庆年间的遗物,到了公元1988年的时候,因风雨剥蚀,加上水火兵燹之灾,已只留下了孤零零的一栋。

世事沧桑,二百年后的居主,也已延续到了“姚百万”的第六世后裔。

眼下,这二百年前姚家大院的“遗孤”儿,虽已失去了当初的色泽,但仍旧是形制完整,屋不斜、房不腐、瓦不烂,顽强地保持着原有的面貌,在河口月亮坪所有的建筑群里,犹如鹤立鸡群。

该建筑为三间两进,七柱落脚,重檐悬山顶式木质结构。高三丈,全深三丈五,明间宽一丈五,梢间宽一丈二。椿木作梁、杉木立柱、樟木作枋、青瓦为盖,紫檀雕窗;抱柱楹联,粱檐廊庑,瞒鼓暗销(一种无板间缝隙的精工装修方法)、神龛香案、兽头铜环。柱粗四尺,立于雕龙刻凤的青石礅之上。三合土地面,门前雕花石礅、石鼓;天井四合,周遭高墙,飞檐翘角。大青石料镶嵌着大门两则,窗棂嵌有“福”、“禄”、“寿”、“喜”字样的雕花木窗,还有双龙抢宝、双凤朝阳、大象、狮子、麒麟、雀、驴、蜂、猴等飞禽走兽以及花草树木。尤其精彩的是大门两边穿斗榫头只展翅凤凰浮雕,形象逼真。门楼木枋上各有一“望月磻溪”的扁额,为同时代以经营木材起家,富贵双全的地方名流姜志远(其子姜吉兆、姜吉瑞皆为举人)所题赠。堂前走廊,封顶卷板;门前石街,两边石枕。整个房屋布局,结构严谨、奇巧、合理,气势恢弘。

我很差异,在这清水江流域腹地的纵深地带,在这高山大川的边沿,竟然会有如此高大空阔、富丽堂皇的明清屋宇存留。

透过这些时光老人的杰作,你尽管飞翔自己想象的翅膀,想见其从前河口曾有过的无数商旅聚散的繁华。

又至于在清水江流域流传至今的有关“姚百万”发迹、败落的那些传说故事,又该承载着几多木商创业、兴衰的历史,沉淀了多少荣枯与得失。

但是,这些都已经不是我们的心力和脚力所能抵达的了。

早些时候,在河口水码头坐木船、搭木排,顺水而下到达县城王寨(即今锦屏),要用二、三天的时间。后来,水码头到锦屏只用二、三个小时了,因为木船的尾巴都装上了“嘟嘟”作响的“洋机器”。又后来,下河修了座电站,清水江航运多受阻隔,航道从此基本废而不用。再后来,是公路开始修进了山里,虽然是尘土漫天,却交通快捷、方便了。

这次,我们的到来,走的虽然还是水路,但却是在“三板溪电站”建成,湍急的清水江一水摇身一变,成为了一派浩淼湖水之后的一次探访和行走。

进入的路线与二十年前的那个早晨正好相反,选择的是从一个叫做柳川的地方乘船顺水畅荡而入。

一路上,我们的船只同样穿越过许多村庄的视线,近百里的水路,在一个悠长的梦里仅是疾速的一瞬。

当抵达原来清水江与乌下江两江交汇点的时候,恳切地说,我们的船只并没有在此停留多久。

因为,我本就是冲着对一个山寨的告别而来,为收拾历史的记忆而来。

河口在哪里?当年的水码头又在哪里?

“月亮街”在哪里?当年的“姚家坪”及其“姚家大院”又在哪里?

一切都已被淹没,杳然没入湖底。

只见一派浩淼湖水,与两岸青山寂寞相峙。青山静立无语,湖水寂然无声。

昔日繁华的河口,从此沉入了历史的深处。

原来,这才正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沧桑感啊!

曾经盛开如虹的时间之花,在这里开始凋零枯萎,新的岁月正在抽穗拔节,唯有我滞重负累的思想在心底轻轻诉说,起舞成云。

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中、下旬,中国工农红军长征,由黎平转战遵义途中,兵分三路进入锦屏。其中,中央红军从黎平县罗里取道锦屏八受顺乌下江北下,一路由黎平县大家进入锦屏县固本乡境经由小瑶光沿乌下江而下;红六军团从湖南省靖州新厂进入中黄之后分兵两路进如锦屏:其中一路经过敦寨、铜鼓、偶里、平略沿清水江南岸西上,一路经过新化、龙里司上地茶、启蒙翻雄黄界下乌下江。十二月十八日,红六军团在此与王家烈部下杜肇华的第五、六团守敌进行激烈战斗,击溃了敌军两个团红军在河口苗族人民的全力支持下,以船只、木排、门板架设浮桥,解决了瑶光、河口“一渡两江三岸”过河的重大困难,胜利地从月亮街渡过关门岩险淮强度乌下江成功,击败了西岸守敌。三军会合于瑶光寨集结待命西进。十二月二十一日,中央红军总部由黎平八里行进至瑶光大寨宿营。毛泽东、周恩来、博古等中央领导宿营于瑶光李家大院。二十二日,总部离开瑶光西上剑河,宿营于剑河县柳霁……

当时,民间曾流传这样一首民歌:

“乌下江水滔滔来,河口有条月亮街;甲戌年间红军过,浮桥架过关门岩;岩背有个苗家寨,红军踩过石板街;打败白军杜肇华,苗寨人民喜开怀;红军西上恩情在,苗家久久记心怀。”

至今,这民歌仍在山寨流传,耳熟能详。

可是,当年红军经过和战斗过的遗址——河口,却已沉于万倾碧波荡漾的湖底,不可寻找了。

河口的时间,分明是有着重量和长度的。

河口,沉入历史的繁华。就像一口睡入历史的古井,里面储满看不尽的隐秘和遗忘。游走在井沿,我像一只欲望的水桶,探进去,舀出来的既有隐藏在其深处的静谧安宁,也有浮动在面上的惊悸涟漪。一如村姑呈至嘴边的米酒,你何以不义无返顾?喝下去,有一股撩人沉香的后劲与念想。

这是一种告别,也是一种洞见。只要有了动作的表示和心灵的触动,激越无边的思想就无处匿藏!

远去的月亮街,作为一个时代的背影永远走入了浩淼的三板溪湖水深处。

也许,到了若干年后,还会有人回忆起:

时光荏苒,远去经年。这浩淼的湖水里曾长眠着一个村庄和许多逝去的时光,还有许多百姓人家的石街、石桥、石栏、石板、楼房,和一些人怀想与眷恋的幽幽目光。

这或许将成为我们衡量三板溪湖水的一把心中的标尺。

当年的繁华,不知隐藏在哪个不为人知的深处。是悠然地随了流风,一去无形,还是躺在湖泊的怀抱里,还原了它最早的本真和简单之形?

面对湖水,我看见一只水鸟儿静静地立在岸树观望,仿佛成为一种暗示。

一座村庄,已坦然走入了昨天历史的深处;而另一座村庄却毅然从今日启程,告别了昨天的历史。

昔日涯岸,今日湖泊。在这里,我的思绪似乎比近处湖面上的波纹更为稠密而纤长。

这又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个早晨开始,我就迷恋上了这个村庄。我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在这个村庄里逡巡、徘徊。

入夜后,躺在乡政府接待室的木床上,我忽然闻到了一种味道。并且,很快地发现那种味道是从近处的山林、层层的梯田和耕地里而来,又像是就从邻墙的“姚家大院”溢出。味道古旧、残破、暧昧,却十分宜人,上我着迷。

自后,我便一直谨慎地保留、恪守着自己对于这个村庄的思恋和向往。

回忆,虽然不能抵挡现实的变迁,却能给心灵带来慰藉。

回忆,是历史抚慰现实的一味心灵的鸡汤。

因此,我极愿自己的心灵能永远地游荡在这三板溪湖水的某一处,寻找并抵达这个村庄灵魂的居所。不求文达,安心地做一个一流的旅人,写二流的文章,过三流的生活。

古历九月二十日,重阳已过,距霜降只有五天了。论农时,秋收冬藏,“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眼下的土地,稻谷已颗粒归仓,又该是“秋冬种”的大忙季节。

可是,湖水、天空和大地却明白地告诉我的视觉:我们已然陷入了一个告别落后农耕时代,进入了后现代文明时期的伟大氛围之中。就连过去那些祖先们开垦的梯田、土地,靠农耕供养着的村庄,都已被远处城市传来的种种现代信息所俘虏、异化、掩埋了。

正是眼前的这种存在,让我的心灵感到十分不安。

不是杞人忧天。三板溪电站的修建,淹没的耕地和林地面积近九万亩,失去耕地、林地的农民约三万人。如果哪一天,再碰上天灾人祸,国人即使再来重视农耕的时候,我们还有可供开垦的土地来种植出喂养这三万多人口及其的子子孙孙的嘴巴的足够粮食么?

我担心,当明天我们不再拥有足够的耕地和山林的时候,我们的子子孙孙们必然会堕入种种精神和物质匮乏的无知危境:他们一定会以为早饭是来自超市,而热能定然来自电厂。

到那时,我们再去哪里寻找肥沃的的耕地、广阔的牧场和丰沛的森林?

如果哪一天,我们的粮食一旦出现危机,世界会不会施舍我们足够果腹的粮食?

离开河口,我的心仍然停留在当年这块土地上曾有过的广袤的森林、层迭的梯田、茂盛的庄稼、漂亮的楼房、清贫却闲适的镜像里而不能收回。

同时,也为眼前这广博、丰盈的湖水,生机勃勃的水生物和氤氲的岚气而引发的反观中国贫困乡村水库移民的视觉,而失去内心的平静和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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