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婆婆
待嫁时,我常常想象婚后的生活,这包括对婆婆的期待。母亲那个时候也常常念叨:“千万给我家四儿找个善良的婆婆。”婆婆似乎成了婚姻里最重要的因素了。
(一)
初见婆婆时,家里烟熏气罩的。她正在灶间做饭,地上堆了许多的柴禾,灶里的火苗裹着烟一起往外冒。听到我们进家,她直起腰,拍了拍手上的土,把炕上的东西往里推了推,示意我坐下来,然后就转身为我沏茶了。我轻轻坐在炕沿上,直愣愣地打量她,一米六的个子,很胖的身材,面孔中有一种让人无法琢磨的表情,或许她也像我一样正在揣摩对方的心思。我回过头来看身后的他,在他的身上,除了身上流淌的血液,我无法找出婆婆的一点影子,为此,我竟然有些失望。
我们的新婚之夜就是在婆婆住了许多年的老房子里度过的。只是房子糊了洁白的麻纸,贴了好看的窗花;墙壁粉刷一新,贴着大红的喜字,透着淡淡的白灰的味道。纸顶蓬也重新糊了新的报纸,炕上叠了两床新被子,花花绿绿的。就这样,我成了婆婆家的二媳妇,但是看着屋里一对红漆柜子上锁着的两把新锁,我便知道,我还没有真正走进这个被我称作“娘”的人心里头。
(二)
婆婆的家离我们上班的地方并不远,夏天天长的时候,我跟爱人一起骑自行车回家。那时工资很低,还不到二百元,但是我们从来没有空着手回过家,哪怕只给公公带上两瓶酒,一块猪肉。那时娘家里还种着地,爹也没退休,家里活计很多。爱人一进家门便挽着袖子开始干活,我也不闲着,帮娘收拾那从来也不干净利落的屋,娘从地里回来的时候,锅里已经做好热腾腾的饭菜了。
冬天回家少的时候,我便做一些毛衣活儿。爱人当时穿的毛衣多数是他姐姐几年前织的,小的小,破的破了。我一件件拆了,把能用的毛线整理好,再编些图案织进去,看起来还蛮好的。一个冬天过来,爱人的毛衣毛裤,已经是从薄到厚、各种花色的应有尽有了。到过年回家的时候,我还为公公织好了一件开身的厚毛衣,为婆婆买了上衣,扯了裤子的面料,还上交了我们的年终奖金,娘看着儿子齐齐整整地站在她面前,一个劲地说:“多利落啊!”娘不善言谈,她对儿子简单的赞赏里包含着对我的认可,只是不肯直接说出来。
(三)
婚后的第二年,我在医院里生下我们的儿子。我的母亲年龄大,生产时不敢惊动她,我的婆婆便一直守在病房里。我疼的时候,她为我擦汗;我哭的时候,她为我擦泪;我没有力气的时候,她握着我的手鼓励我;我生产后,她守着我和孩子一宿没睡。最虚弱的几天里,娘为我和孩子做了一切,这让我此生难忘。看着她因劳累迅速瘦下来的脸颊,我的泪珠不由得滚落下来,是啊,一个没有生你养你的人,就是因为你嫁了她的儿子,她便对你如此关爱,作为儿媳,我们有什么理由再来挑剔她的不是呢?
我家儿子小的时候最是难缠,前后找了几个阿姨,他都不愿意跟着人家。本来不好意思让婆婆添累,可是婆婆知道后,还是安排好家里的事主动来了。有些事真也奇怪,孩子跟了奶奶便不闹腾了,一副乖宝宝的样子。那时我们在乡下租着房子住,院子很大,婆婆在院子里种了菜,养了鸡,刚刚学会走路的儿子天天跟着奶奶在菜畦里跌跌撞撞地转悠,一会儿摘了圆圆的西红柿回来,一会儿提着根带刺儿的黄瓜给了我,有时把头埋在正在盛开的葫芦花里闻,弄得小脸满是黄黄的花粉,逗得奶奶笑出声来,他也一块儿咯咯地傻笑,惹得刚刚下了蛋的老母鸡也咕咕地叫个不停……
跟婆婆在一起的生活,孩子是快乐的,我也是轻松的。在那段时间里,我没有和婆婆红过脸,也从没有让爱人为难过,婆婆从没有挑剔过吃的好坏,住得如何,她把对子孙的爱表现得那样完美和淋漓尽致。尽管有时,我能感觉到她对我的爱有区别于我的爱人,但是我完全能理解一个当母亲的心,因为那时我已经是一个年轻的妈妈了。
(四)
由于工作的调动,我离婆家更远了,因为不忍心把爹(我的老公公)孤单地留在老家,婆婆便离开我们回了老家。这一别,便很少与婆婆在一起生活了,但是我常常会托人捎一些吃的或穿的回去,只是那些穿的婆婆都不怎么动过,只有客人去的时候,才会拿出来炫耀一番,然后仔细地包好,整齐地放进柜子里。婆婆也常常在秋日里晒一些我们爱吃的干菜捎来,嘱咐我们少吃那些打过农药的时令菜。没有在一起生活的日子里,我和婆婆的感情并没有淡漠,反而更加惦念了,她对我的好,让我时刻惦记着感恩和回报。娘年轻的时候受过婆婆的气,熬成了婆婆后又受媳妇的,但是我总是希望她能明白,儿媳也不尽是刁蛮的。在我们经济条件有所转变之后,我们又贷款买了一套房子,把原来的一套给了婆婆,这让婆婆终于离开了大儿媳的漫骂,过上清静的生活了。
清静的生活中,让我发现了婆婆的另一面,原来婆婆是爱看书的。她看的书很杂,孩子们的小人书,学生的课本,大人的杂志,还有我们拿去的报纸,家里有什么就看什么。我有幸看到婆婆读书的样子,坐在床上,背对着阳光,戴着老花镜,用手指点着一行一行的文字,仔细地阅读,那满头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着动人的光泽,她的脸颊竟然是那样的端庄和秀美。但是这种情景是不常见的,只要我们回家,婆婆总会放下自己的事,安心地招待我们,因为在她的生活里,我们是最重要的。我常常想,当我们还在烦燥地寻求自我的时候,有几个人能想到父母为我们牺牲的是什么呢?
如今,婆婆已经71岁了,有了严重的糖尿病和糖尿病并发症,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她对我们的爱。每一次踏进她的家门,都可以感到她满怀的热情,她执意用那双颤抖的手为我递过一杯热水,拿出刻意留下的点心给我吃。于我,这不仅仅是一杯水,一块点心,而是慈母的爱。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已经走进了婆婆的心灵,但是我肯定她已经为我打开了心锁,敞开了她的胸怀,就如那对红漆柜子上的锁,不知在何时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