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元稹抒情诗
我有一个读书不求甚解的坏毛病,比如对“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两句耳熟能详的诗句,只粗会其意,也经常在自己的文章中引用,却未深究是谁人所作,整首诗的内容是什么。近日偶翻唐诗,始知乃中唐著名诗人元稹所作,题为《离思》,是一首七绝,内容是:
曾经沧海难为水, 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 半缘修道半缘君。
从诗题“离思”可知这是一首怀念已离去恋人的情诗,诗的大意是:你是我曾经见过的最美的人,只有你才是我挚爱的人。除了你,我对任何美女都不感兴趣;即使多次从美女群中走过,也懒得回头看她们一眼。这一半是为了修身养性,一半是为了忠实于你呀(我只爱着你一个,心里再也容不下别的女人)!“取次”,是多次经过。“花丛”暗喻美女群。这首诗表达了一个痴情男子对旧日情人的执着眷恋,十分感人。也可能是夫子自道吧1
这首诗之所以感人,除了倾注了真情之外,再就是在表现形式和手法上作了高明的艺术处理。四句诗有三句是用象征和比喻,为的是“蓄势”,为最后“半为君”仨字而裹的包袱,结尾时才抖了开来—为什么“难为水”?为什么“不是云”?为什么“懒回顾”?多半是因为思念你啊!你才是我见过的“沧海水”、“巫山云”呀,我爱着你,怎么还能枉顾那些俗艳的凡花呢?这比直白地说出来,艺术效果不是强得多吗1再者,“半”字的分寸感也很强,为什么不用“全”呢?因为一则“全为君”未免不真实,二则怕造成被爱者的精神负担—看,我的离去,给他造成多么大的情感伤痛!那样就有些“过”了,“半”这个“度”恰如其分。读罢全诗,有余韵袅袅、品味无穷之感。由是,引发了我对元稹其他诗作的阅读兴趣。
元稹(779—831)字微之,河南洛阳人。贞元进士。任监察御史,因得罪宦官及一些守旧官僚遭贬,后转而依附宦官,官至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为时论所诟病。与白居易交好,共同提倡新乐府,常相唱和,时称“元白”。又作传奇《莺莺传》(亦名《会真记》),为后来《西厢记》所本。有《元氏长庆集》传世。
《莺莺传》叙述读书人张生,在普救寺邂逅崔莺莺,始乱终弃的故事。作者不齿张生薄幸负情行为,借《传》中崔、张各自婚后,张生假借表兄的名义,凂请莺莺之夫传话,要求再见莺莺一面,莺莺婉拒,并作诗诮之这一情节,表达对痴情女子的同情和对负心汉子的谴责。其诗共二首:
(一)、自从消瘦减容光, 万转千回懒下床。 不为旁人羞不起, 为郎憔悴却羞郎。
“却羞郎”,不是因为害羞怕见郎,而是羞于见郎,即不愿再见此负心汉子也。
(二)、弃置今何道? 当时且自亲。 还将昔时意, 怜取眼前人。
当年你负心抛弃了我,现在却要求见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当年可是你主动亲近我的,(后来变了心)还是把你当年对我的柔情蜜意、海誓山盟,留给你现在的妻子吧,莫要再辜负了人家。
从这两首诗中,不难看出作者爱憎分明的传统爱情观。古人尽管也有狎妓、纳妾等行为,但对于爱情,还是主张两情相谐,“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对移情别恋者还是给以道德审判的。再看看时下的情场,演绎着多姿多彩的风情(这里须要郑重指出的是,必须把泡妞、嫖娼、包二奶等行为排除出去,因为那是性交易,而非爱情),现代人的爱情观是开放的,多元的,包容的。有同居试婚的,合得来就结婚,合不来就退而为友,不算是谁负谁,这也是一种进步。也有态度过于谨慎,不敢轻易试水,挑来拣去,青春蹉跎,而成了剩男剩女的。也有泛爱主义者,见一个爱一个,换情人像件衣服一样,不断演出爱情悲剧,背负一身孽债。对于那些拿爱情当儿戏的“杯水主义者”,舆论还是不能见容的。但像元稹那样执着于爱情的,现在已不多见了。不知道这算是进步还是退步呢?
元稹不仅爱情诗写得精彩,他的悼亡诗更加哀婉动人。请看《遣悲怀之二》:
昔日戏言身后事, 今朝都到眼前来。 衣裳已施行看尽, 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 也曽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 贫贱夫妻百事哀!
大意是:从前跟你开玩笑说过的话(比如咱俩谁先死,如何如何),变成了讖言,如今一件件都在眼前出现了。我把你的衣裳分给别人,快送完了,你的针线匣还在那里,我实在不忍心打开看(睹物思人,更加伤感)。我回想起你当年怜爱婢仆之情,因而善待他们,还因为梦见你劝我多做善事,而分送给别人钱财。我明明知道生离死别的恨事,是人人都免不了的,怎奈我们是经历过贫贱的患难夫妻,感情更加深厚,所以对你的亡故,我感到无比哀痛啊!
这首七律用叙事结合抒情的手法,表达了对亡妻的刻骨铭心的真切悼念。行文至此不禁悲从中来,因为我也是鳏夫,所以感同身受。那些正在恩爱中的年轻人,恐怕很难体会到“情到深处转平淡”的此诗意境的。
元稹是性情中人,不仅笃于男女之情,对友情也十分看重。他的《闻乐天授江州司马》一诗就表达出他对白居易生死之交的深挚友情。诗曰:
残灯无焰影幢幢, 此夕闻君谪九江, 垂死病中惊坐起, 暗风吹雨入寒窗。
元稹不愧是抒情的名家高手,擅于以简驭繁,短短明白如话的28个字,却意蕴绵长,令人如嚼橄榄,越品越觉齿颊留香,余味不尽。如果译成白话,那就是:乐天啊,你知道我多么关心你吗?在我行将病死的夜晚,得到你被贬官去做江州司马的消息时,就被震惊得坐了起来……明白是明白了,却味同嚼蜡淡而无味了。这首诗的感人之处,除了情深意切之外,作者的艺术手法令人叫绝:他没有用任何比喻,只是白描直叙,艺术的感染力出自气氛的烘托和用词的精当。首句“残灯无焰影幢幢”(幢读chuang幢幢是影子晃动)烘托自身病重的凄苦境况,结尾“暗风吹雨入寒窗”,除了呼应首句,加深对自身凄苦的烘托之外,还有对好友受到不公迫害感到不平,对其未来前途的担忧,再就是无能为力、莫可奈何的悲哀!这种为朋友的不幸遭遇而忘却自身病危,只系念朋友的安危,难道不感人至深吗?还有,那“残灯”的“残”,“暗风”的“暗”,“寒窗”的“寒”,“垂死”的“垂”,“惊坐起”等词的运用,精准到无法更易的程度,堪为范例。
为什么元稹对白居易的关怀达到如此忘我的地步呢?因为他们是君子之交、道义之交,这种友谊是多少金钱也买不来的,是任何暴力也割不断的。反观当年在那整人为乐的年代,有多少人为了自保,而不惜卖友求安,对受难的朋友避之唯恐不及,甚至落井下石。此辈人观之有何感想?再如,时下为了个人利益,权钱勾结狼狈为奸的狐朋狗友,一旦大难来临,往往反戈一击,委罪于人,以求“立功赎罪”,哪还有任何友谊可言?还有,那些酒肉朋友,能在朋友遭难时“两肋插刀”、援之以手吗?
这正是“以利相交,利尽交亾;道义之交,历久弥长”。交友者,当交元稹这样的朋友,是不会错的—这是我读此诗后的一点感慨,勿谓余迂腐而见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