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种地

2011-09-20 | 日记本:《个人日记》

经过春风扬沙、夏阳焦心,自留地那一片几近黄透的谷子眼看就要等着秋收了。

这是三十年前的事儿。父亲还在学校给学生上课,挣那一月十来元的工资。一来腾不出手,二来父亲还想等等,看天气不变的话,再让那片救命谷子上上粉、黄一黄,好饱满一些。不过他的镰刀早已磨得亮铮铮的准备好了。他是村里的教书先生,会算这个账,一苗谷穗多一钱,这二分自留地千数苗谷穗,多的就不是一个小数目,而且多出来就理所当然是自己的,远比想望着大队里多给个高秤头容易得多,气长得多。他常常教育学生、也教育我们,什么事情都要考虑得成熟一些,考虑成熟啦才能避免后来的许多麻烦。

秋天的天是小孩的脸,一高兴,太阳就笑得狠不得掉下来,烤得人没个地方躲,但庄户人心里挺踏实;一恼人,泪水就冷得狠不得结成冰,慌得庄户人屋里屋外坐卧不宁,担心一年的收成泡在田里。

农村的日子是看天的日子。尤其是我们那个地方,坡多洼少,夏天盼雨,秋天怕雨,完全是一个自然主宰人的地方。城里人说庄户人面朝黄土背朝天,对,也不对。庄户人看起来面朝黄土背朝天,其实心里总是想着天、看着天,巴望着老天爷风调雨顺,巴望着老天爷给个好脸。父亲显得很自信,他依仗自己“老师”(其实只有初小文化)的学识,依仗我爷爷传授的传统耕作技术,多少年来都是在那二分地的庄稼黄透了的时候,才领着我们一涌而上,把遍地的庄禾哗啦啦刈倒,捆好,拉走,最后只剩下齐刷刷一地黄峥峥的箭头,被沟垄衬托得分外逼真,还从没有吃过冰雹弹打庄稼的苦头,于是父亲也就更自信。

教书人最容易犯教条。父亲天天一边教书,一边看天,还一边看着地里急急忙忙收割还欠饱满庄稼的乡邻。结伴地里的乡邻说,割吧,天要变了。父亲说,天晴得连一点云彩都没有,能变个天,再黄上一天一夜,明天下午割!说着抬头朝天上望了望,一副经验十足的模样。

没想到,今年运背。还没等第二天中午吃完饭,天空就突然雷鸣闪电的折腾起来。父亲这下着了慌,披衣下炕,和母亲拿着镰刀,喊着我们几个吃得正香的孩子,就往外冲,还没跑到半路,大雨就带着冰雹塌下来,像一堵雨墙,挡得人无法行进。一向沉稳的父亲由于着急,加上雨急路滑,一不小心,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好不容易赶到那二分自留地,看着昨个还金黄金黄的一片谷子,现在被急风冷雨冰雹扫荡得东倒西歪,笼沟里被打下的谷子随水横漂,父亲扔下文人的架子,破天荒地骂了一句,日他个娘的,老天不长眼!二话没说,就冲进地里,扯下上衣,拿起镰刀,弓背占住三垄地,在急风暴雨的袭击中,听不到往年刈割的那种唰啦啦的节奏声,只见一垄垄已然垂头丧气的庄禾应风而倒,母亲跟在父亲后面,像一阵风吹骨牌,庄禾也应风而倒,我们跟在后面,把应风而倒的庄禾攒成堆,尽量减小冰雹的杀伤面积。遍野就我们一家人在对雨宣战。对于父亲,平时自己割倒这二分地都不费吹灰之力,而今天有母亲帮着,看上去都显得有些吃力,不知是对这至少减了一半收成的谷子收割得缺乏信心,还是巴望着老天爷停一停哭泣的面孔,他割一阵抬头望望天,但手里的镰刀一直没停,老天爷的泪水也一直没停,掉下的冰雹把金黄的谷子活活掩埋。

一地奄奄一息的庄稼倒下了,累啦,躺在地里,像一地鸡毛,被水粘在地上。父亲握着镰刀,直了直腰,抬头望望西天那块刚刚被他那锋镰割破的黑云,口子愈撕愈开、愈裂愈大,好象一张吞人的大嘴被一下下撕破,露出一片碧蓝碧蓝的天空。父亲没说什么,把庄稼撂地里,领着我们回家、上课。又过了两天,庄稼有些干了,父亲才把他们拉回来。临了,父亲说,还是好好学习吧,这靠天吃饭没个准儿,人终究算不过天!

那年,我们的饭里水分增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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