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丽的眼眸

清晨的海，一如既往的平静，那颜色深得有些发灰，几只海鸥在靠近岸边的地方忙碌地上下觅食。一阵海风扑面吹来，带着春寒料峭的余韵。在这般沉寂的时刻，仿佛什么也不会发生。然而，金色的光线突然照射了过来，让人不禁眯缝了眼睛，手搭凉篷顺着那光望去。海天一线的地方，云层还有些厚，光却十分温暖地透出，轻轻地洒落在脸庞上。海堤边的树，已经开始长出新叶，在阳光温柔的抚摸下，显得越发嫩绿可爱。海边不远的山上，桃花盛开，温暖而妩媚。渐渐地，游人开始多起来，孩子的欢声笑语也如清脆的铃声传入耳中。此情此景中，海风轻拂过脸庞，吹动那些如歌岁月的思念之水，仿佛时光倒退，让我回到那如此相似的十余年前，外婆那如这海水般暗灰的眼眸注视下的岁月中……

家乡的山多水亦多，气候的关系吧，虽不是一年到头繁花似锦，却是四季常青。群山之中，最受欢迎的，是最高的那一座，名为北山。山上有溪，山边一条河流蜿蜒而去，山便显得分外的水灵。依山建成公园，四月踏青之时一到，城中人便相互邀约着一同到此爬山、赏花，其乐融融。

因为离家远，家里人对游乐北山之事一向积极性不高，外婆更是每日只到附近的河堤广场散步、跳舞。小表妹4岁那年的春天，住在外县的三姨和姨父在周末一同来探望外婆，外婆分外地高兴。三姨的提议之下，外婆的所有子孙辈极难得地聚集到一起，趁着天气晴朗前往北山春游。

外婆那时已经六十余岁，瘦小并且白发苍苍，腿脚也不灵便。更有一点，她的右眼已然混沌，只剩下一片暗灰色，完全不能视物。很小的时候，我曾经害怕过外婆那只灰色的眼睛，但外婆一笑起来，我便觉得连这眼睛也十分亲切，还好奇地问：“你的这只眼睛好奇怪！为什么是这个颜色呢？”外婆摇摇头：“它坏了！”然后再也不说什么了。后来听说，外婆很小的时候就要干活挣钱，一次，缝补时不小心扎着了眼睛，从此便只剩下一只眼睛做事。

虽说北山的山路已经铺平，但从山的高度和覆盖范围来说，这样的外婆，跟着一群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和孩子爬山，依然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然而，外婆却意外地精神抖擞，一路开心地笑着。我几次回过头去，都看到她一边不紧不慢地走着、聊着，一边用眼光扫视着孙子辈的四个孩子。外婆的眼睛，在阳光的辉映下，显得如此慈爱，让我几乎在恍惚中认为那双眼睛正和太阳一起散发出温暖的光芒，均匀地洒在我们的身上。

北山上分桃花区、梨花区和樱花区，正是满山花开的时候，鸟语花香，真有些世外桃源的感觉。小表妹人小，又是第一次走远路，不一会儿累了。大家此时恰好走到桃花区，便在路旁的石块上坐下休息。外婆是极爱美的，平日里就把自己收拾得非常干净，这时更不错过时机，拉了我一起去桃花树旁照相。我一向对照相感到局促，傻傻地站在桃树旁边。外婆利索地拉起我的手放到一枝盛开桃花的树枝上，说：“你扶着这根树枝。好看！”说完，又仔细地打量了一下，眼里露出愉快地光芒：“你照了，我也扶着这个照一张。我们再合个影。”合影的照片上，桃花掩映下，外婆的嘴角浅浅地向上钩着，眼中洋溢着自信和满足，一只手还紧紧地攥着我，仿佛在她手里的是一件至宝。

午餐是在山上吃的。山太大，到中午也没有走完，大家便找了一处繁花绿树环绕的石桌凳，打开预备的食物享用起来。外婆早就全换了假牙，吃不了几口，便开始带着外孙女们在周围玩起来。小孩子们自然是好动的，外婆一向也放得开，只是叮嘱了一句：“好生点，不要跑到陡坡上了。”但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姐妹四个，眼神坚定而由充满戒备。

那天，我们带了一身的水气和花香回到家中，连梦里都满是桃花、梨花、樱花和潺潺的水声，以及暖暖的阳光。

一年后，三姨因病过世，外婆的眼里满是哀痛。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对她来说已经是第三个孩子了。然而，外婆的眼睛没有一丝迷惘和颓丧，依然迎着拂晓的晨光到河堤参加老人们的舞蹈活动，依然费劲心思的做五谷杂粮给挑剔的外孙女们补充营养，依然是热心地帮助邻居大喊捉贼……再后来，外婆也过世了，五姨将她安葬在寺庙的万灵塔中，那里绿树成荫、鸟语花香，终日佛音缭绕，确实是很适合这位饱经风霜的慈祥老人安眠的圣地。

而我从外婆过世那天起，才发现外婆留给我的照片是如此之少！而每每看到北山春游时和外婆一起的照片，我就莫名地觉得外婆的眼睛居然如阳光般明丽。直到有一天，五姨带着我去给外公上坟，我才发现外公居然葬在北山的一个小山坡上，而五姨告诉我，北山上的树，有一半都是外公年轻的时候栽的……

我恍然大悟：外公把爱留在了满山的花树之中，外婆把爱藏在了眼里，洒在了和儿孙们生活的点点滴滴里，而我们把爱留在了心里，让逝去的亲人长久而明丽地活在记忆中那春暖花开的天地中……

思念，是永不褪色的人间四月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