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梦呓——夏初澈

2013-03-25 16:06:33 共有1个回复

(1)

宛若手指轻触沉睡的湖面,有歌声尾随至我梦里,潋起细小的水纹。梦境的轮廓开始晃动,继而出现锯齿状的纹路。

我在黑暗中醒来,撑开厚重粘滞的眼皮。朦胧的视线分不清闹钟的荧光指针指向的究竟是两点半还是三点半。微微有点凉意,拉上蹭掉的被单重新盖在身上,屏住呼吸,侧耳辨听远方的声音。

(2)

从考场出来,太阳已经滑到头顶的斜上方,却丝毫没有要落下的意思。整个世界浸泡在蜜糖色的光线里。白天晒了一天的水泥地此时慢慢向外散发着余热,顷刻间就蒸发掉一个又一个脚印。

周围都是灰蒙拥挤的人群,聒噪的声音鱼群一般在耳廓旁聚集,却根本漏不进我的耳朵,更提取不出什么中心要点。我夹在人群中随着人流缓慢向校门口移动,彼时脑子里琢磨的还是刚才英语听力里面那个女人说的究竟是seventeen还是seventy,忐忑不安而又略带侥幸的情绪,于是索性不再去想它。

抬起头,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落下一半,软绵绵地塌陷在地平线上,天边被烘托成奇异的紫红色,庄严而温柔。

操场上人已经完全散开,三三两两地走在一起。感觉自己像是被人从水下提了出来,堵塞住的耳朵一瞬间通畅。那些原本已经消失的声音又重新聚集起来,缓慢、清晰地穿过耳朵。

“终于……考完啦。”“今晚一起吃散伙饭。”“没发挥好,估计要再补习一年。”“什么破题,这么难。”“解放咯……”宛若空无一人的摩天轮在废弃的游乐场一圈又一圈。

晚风带着树叶蒸腾的气味和煦地吹着,落日的余晖映在脸上,粗糙温暖的质感像是父亲轻抚额头的大手,让人觉得平静却又感动得想哭。

终于……考完了。

(3)

还是在去年的这个时候。

“或许尖子班并不适合你们。”年级主任用这样委婉的语气地对我和其他几个同学说。言下之意是我们已经从尖子班刷下来了,下学期直接去普通班就读。

其实没有想象中应该有的俗套情节。比如像听到噩耗般,脑袋“嗡”地一声炸开,声泪俱下地恳求“请让我留下,我保证……”云云。好像自己早就预料到会这样,又或者是因为过于震惊,所以等到事实摆在面前的时候便显示出本不该有的平静。

但是,也的确有那么一种尘埃落定之后的虚脱感。如果要用一个词语来精准地表现这种旁人无法体会,也难以描摹的感受的话,那么,是失落。

放学回家,灰色的公路顺着一道弧线延伸到看不见的尽头。乏力的感觉让人像是踩在云端,深一脚,浅一脚。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回去的。

然而不需要回忆就能想起的是,后来那个穿着皱巴巴的汗衫,书包背带垮到胳膊上的男孩站在厨房门口的场景。

客厅一片漆黑,只有厨房亮了一盏瓦数不够的灯。她转过身,手上的锅铲还粘着几根土豆丝,脸上是略带疲惫的笑容,“回来了。”

“妈……我分到普通班了。”那孩子头垂得很低,支吾着,额前的发掉下来恰好遮住眼睛,“老师说……我理科不行。”

煤气灶依旧孜孜不倦地吐着蓝色的火苗,锅里的菜滋滋作响,不一会儿就腾起一股白烟,糊味涌了出来。她定在那里,头顶昏黄的灯光僵硬地打在脸上,张张嘴想说点什么,可最终只是重新挂上微笑,轻声说,“哦,这样啊。”

六月晚上天气依旧炎热,她转过身抬起手臂,像是擦去额头上的汗水,然后继续对付锅里的土豆,“饿了吧,快把书包放下,就开饭了。”

不是马上扔下锅铲,拉下脸来;不是指着鼻子责骂“你气死我了”;不是抹着眼泪叹息“你孩子怎么这么不争气”。都不是这些。

她只是轻声说,这样啊。

原本以为将面临一场暴风骤雨,等到的却是一穹阑静的星光。

转过身,在黑暗里不争气地掉下眼泪,啪嗒,砸在谁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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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小时候家里有一把用晒干的芭蕉叶做成的蒲扇。睡前妈妈就会把它拿在手里,一边用那种快要睡去的语气讲一些老套迂回的故事,一边轻轻拍打在我身上。节拍里带一点凉飕飕的风,很适合入睡的轻重感。

高考前的那天,天气像是要配合这紧张的气氛般,闷热而窒息。到了晚上气温依旧没有降下来,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却丝毫没有睡意。先是怀疑卧室有蚊子,于是隔着客厅有点赌气似的大声喊爸爸起来帮我看看。爸爸推开门,摁亮灯,爬到桌子上去检查天花板的每一个角落,过一会儿转过身朝我笑道,“快睡吧,连蚊子腿都没看到一条呢。”

彼时的我并没有因为爸爸这个不算好笑的笑话而释然。相反,我用手撑着床板半坐在床上,因为突兀的强光而紧蹙着眉头。

后来断断续续折腾到凌晨一点,终于被我找到一个牵强的原因,是空调的嗡嗡声吵到我无法入睡。于是执意要关掉空调并且连电扇也不开。六月仲夏的夜晚,往往一个侧身的动作就能让自己汗流浃背。

我把T恤撩到胸口,凉席上是粘腻温热的汗渍。半梦半醒间,那阵熟悉的哄人入睡的风又重新回来。微微睁开眼,黑暗里只看得到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稀疏的意识里是妈妈坐在床边,拿着蒲扇像小时候那样在我上方轻轻拍打着。

(5)

昨天考完最后一科,推掉了同学提议一起吃散伙饭的邀请。自己最怕这种场合,不管是假意或者真情,情绪都会变得脆弱而哽咽,甚至是在席间假装被啤酒呛到,偷偷抹泪这样的事也会有。

走到校门口的时候,微微转过头就看见静默在天台上的那两棵树。它们在渐浓的暮色里只留下两个深色的剪影。我停了下来,远远地注视着它们。

很多次从让人眼花缭乱地书本中抬起头,揉揉酸涩的眼睛,经意或者不经意间,望见天台上的这两棵不知名的树。它们只是沉默在滂沱的雨水或者猛烈的阳光下,不动声色地将枝叶伸向更高的天空。有风吹过,树梢便摇摆着,晃出一个轻微的弧度。我总是这样的错觉,那两棵树仿佛要触及到那陡峭的云端才肯罢休。

就这样,它们安静地陪我度过了三年的高中生涯,漏掉的雨水与阳光。

天色逐渐向夜的那端倾斜。先前聒噪盈耳的声音像是退岸的潮水,越来越低,最终随着黄昏在夜色到来之前一起黯然离去。与此同时,不知道从哪里飞来几只麻雀,扑腾着翅膀钻进旁边的树冠里,一阵疏落的响动之后整个校园都安静了下来。

我想学着电视剧里常见的套路那样,朝这个相伴三年的校园,天台,以及那两颗树挥挥手,但是终究没好意思抬起手来告别。

我只是远远地回过头,把它们留在黑暗到来之前最后一抹视线里,然后转身离开。

考前能想象到的各种匪夷所思的疯狂的点子,比如要把书本全部都烧掉,比如和同学一起去网吧通宵对战DOTA,比如要趁吃散伙饭的时候把那个总是偷窥我们的班主任灌醉,比如……

却最终都没能付诸行动。

只是回家比平时稍微晚一点。爸爸妈妈也没有问我考得如何。然而在吃晚饭的时候爸爸无意说了句,以后可以不用再看无声电视了。

却让我莫名地红了眼眶。

(6)

有歌声尾随至我梦中,我从极浅极浅的梦境中醒来,侧耳倾听远方的声音。

那些同我一样刚刚结束高考的学生在河对岸的沙滩上毫不遮掩地扯着嗓子吼beyond的歌,年轻嘹亮的歌声里有一种情绪,让人忍不住产生想要聆听的冲动感。

我躺在黑暗里想象着他们围着篝火仰着头引吭高歌的样子。火光照在他们年轻的面庞上,映在他们热泪盈眶的眼中,宣泄或者纪念在这一刻都不必分得那么清楚明晰。

不经意间,时针与分针重合又分开,夜色由暗仄逐渐变成深蓝。头顶上空宛若棋子般明灭的星辰却依旧凛冽在森凉浩渺的宇宙深处,隔着不知几千几万光年的距离,散发出清浅温和的光。

睡意重新把我包围。耳边的歌声越来越远,变得飘渺起来。我侧过身背对着窗合上酸涩的眼睛,思绪与感官逐层被睡意淹没。再一次陷入梦境的沼泽。

(7)

似乎整个高中三年的时光都压缩在这两天的考试里。紧张、兴奋、疑惑、憧憬都化作手心涔涔的汗水和一个运笔的姿势。恍如一场冗长,寂静的梦境。

我跑到梦的边缘,慢慢停下。所有的迟疑和不解都已陡然退去,所有的彷徨和辛酸都已快速抽离。我在梦里长长地舒了口气,轻轻安慰自己,“已经过去了,会好的,会好的。”

梦境外面,遥远的天边由深变浅,继而迅速泛起一虹辽阔的鱼肚白。

转眼,天已微亮。